燕归巢（女尊）

　　一晃眼就到了腊月中旬，铁马长刀最终在关楼偏屋旁的小屋子里住了下来。

　　二人名为关小爷的贴身服侍，实则皆把自己当做为未收房的通房僮儿，服侍关小爷不尽心，倒是时常在季禾抚面前蹦跶。

　　关楼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眸子一日比一日沉。

　　季禾抚最爱看他吃瘪，心知他此时正与礼法做困兽斗，尚无冲破礼法的本事，自然无法对陈相公送来的人出手，图一个乐呵。

　　临近年关，各家洒扫除尘，迎来送往，场面本就盛大，枢密使季敞束与同平章事楚歌笑府门前尤胜。

　　各家帖子如雪花似得飞来，作为季敞束唯一的女儿，季禾抚享受了原主的资源，自然也要当起季小娘子之责，与各家小娘子吃酒相交，维持面上平和。

　　恰逢远在荆湖南路平叛的关山将军打了胜仗，从反贼阮雨手上拿回四州，圣心大悦。

　　本还顾忌着农户闹事，不敢把年往大了过的簪缨之家听闻喜讯后更是放开了手脚，势要过好这个年，就当庆祝四州重属大燕的喜讯，也是讨官家欢心。

　　关山将军打了胜仗，连带着关相公在上君后面前得脸，单独召见过一次，说了好一会儿话。

　　关晴被下大狱的事就好像风过无声，水过无痕，被大胜的喜悦冲淡。

　　少卿相公递了拜帖过府向他道喜，关相公笑脸相迎，却在人走后将堆了一天的笑容收起，生出几分心酸来。

　　昨个上君后携君后与他说话，一派天家威严，席上又笑说妻主此次平叛居功至伟，官家赐下任何赏赐都是应该的。

　　他不是不知道本朝自立国以来对武将的猜忌，民间至今还有太.祖皇帝击败南疆大胜归来，前朝末幼帝童言稚语的传言。

　　“大将军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比朕还要厉害。”

　　三岁幼童能懂什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太.祖皇帝手下裨生生将黄袍披上其身，太.祖皇帝无奈之下顺服民意，在众将士及亲近文臣的劝说下登基称帝，改国号燕。

　　太.祖皇帝深知武将军权过大，极易生出其他心思，于一宫宴会上夺其部下兵权，在位时亦竭力扶持文臣。

　　后世帝王遵循祖制，对武将更是忌惮，以至本朝初立掌管军事的枢密使最后也由文臣担任。

　　至今也有百余年。

　　关相公放下剪刀，汝窑天青细云纹瓶中的梅花已修剪的很好，摆在罗汉床上的小几子上，令素净暖阁平添一抹别致画意。

　　“相公的技艺越发精湛了。”一旁的公公笑着恭维，煞有介事频频点头。

　　过了一会儿，关相公重拾剪刀，照着突出的一朵梅花剪去:“好吗？我不觉得。”

　　直到枝上只剩盛开到极致，转眼就要败落的梅花，他才放下剪刀。
　　“这样便好看了。”

　　公公疑惑:“方才已经很好了，相公何必多此一举？”

　　陈相公将擦拭手的棉帕丢进水盆里。
　　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还要修剪呢？
　　真要落得光秃枝条才肯罢休吗？

　　心底的疑惑没人能回答他。
　　公公的问题也没人能回答他，至少关相公并不想说。

　　他穿上防雪的靴子，自有公公捧着斗篷给他系上，滚边的风毛包裹他的脖颈，只余略微刻薄的下巴裸露在外。

　　“听闻在城外古刹清修的三郎暴毙，他总归是关家的郎君，寻块地埋了吧，这也是岳父的意思。”

　　公公一愣，却见关相公决绝的背影，刚想说三公子不是已成季小娘子的侧室，终是吞下肚去。

　　掌控天下军事大权的枢密使季敞束，关家高攀不起。哪怕自家郎君做的是侧室，也不行。

　　上君后虽是太上皇的君后，更是姜官家的父亲。姜官家的心腹大臣季敞束本就权势滔天，若与武将有姻亲，不论是否是正经儿女亲家，总会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可断然不能委屈了季敞束，那就只有委屈另一方了。

　　关晴的院落里传出刀剑碰撞的声响，惊得关相公驻足停留。
　　自院外见关晴与一护卫在院中空地上打斗比试，银枪厉容，神采飞扬。

　　“胡闹！”
　　不知何时关相公踏入院中，一声厉喝。

　　关晴收枪垂首:“父亲。”

　　关相公横眉怒目:“我早早告诫过你，与其安分袭个恩荫小官，不若用心读书考取功名得官家赏识。明朝春闱在即，你还有闲心胡闹！”

　　关晴神采奕奕:“母亲打了胜仗，女儿也要像母亲一样，外驱蛮族内平反贼。”

　　紧绷的弦好似在一瞬间断了，关相公顾不上她的脸面，盯着院中兵器恨恨道:“我早说过不许你握枪，你偏偏不听，”复又喊到，“来人，给我把这些通通烧了！”

　　护卫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很快使女们生起大火，满院兵器都成了造就火光冲天景象的一桶油。

　　烈火烹油，鲜花卓锦，都是水中月。

　　关相公与关晴隔着熊熊烈火，他看不见关晴瞬间黯淡的面容。
　　他似乎又看见了，大火中的银枪，好像人本该挺直的脊梁，在烈火燃烧下弯了下去。

　　那是，燕人的脊梁。

　　今天的事只是漫长历史长河中的一段小插曲，小到只不过是史书上寥寥一笔。
　　可它好像又见证了，见证了文化繁荣到极致，然后迅速衰落。

　　腊月二十一，关小郎君暴毙山门的消息自关家家仆前往岷山收尸传开来，不多时便传入陈相公的耳朵。

　　彼时，陈相公正指点使女为各院落贴上桃符，沉浸在妻主即将休沐的喜悦中。骤闻此事他先是一愣，后又大怒，连桃符都不曾看人贴完，径直返回院中。

　　关家居然留了这手，关小郎君如他们所言暴毙身亡，那么现下在来仪院中的关小爷是谁，难不成是随便一个不知名姓不知身世的破落户？

　　一顶小轿深夜自岷山抬进季府，是汴京城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关家此举实在欺人太甚，竟把季家脸面放在地上踩。

　　陈相公命四喜去把关楼唤来，四喜去时关楼正与小娘子同坐罗汉床上下棋，脚边炭盆里的碳火烧的正旺。

　　“相公传唤关小爷。”四喜微微颔首，目光恰好落在关楼不悲不喜的眸子上。

　　关楼轻应一声，放下棋子，脚从罗汉床上垂下，眼神淡扫铁马。

　　铁马即更名后的雪烟，在收到关楼的眼神后，咬牙上前为他穿上鞋子。长刀则是从一旁取了斗篷搭在他身上，手上动作不算温柔。

　　关楼一声怨言也无，好似看不见他两人有意无意的不尊重。
　　侧室，总归是半个主子，比他们要高出许多。

　　四喜静静看着，忽然觉得关楼也并非狐媚之人，至少他平日里未曾做过唱曲跳舞勾引小娘子之事。

　　若是真有手腕的，怎会放任两个模样漂亮的僮儿在眼皮子下向小娘子邀宠，再联想他从前与小娘子私奔一事，惋惜摇头，生出几分怜惜来。

　　从前的娇客一朝身败名裂，再到后来成为筹码被人交换，又至如今被家族彻底抛弃，也不过半年左右。

　　而他，也不过二九年华。

　　整理好衣衫，关楼眼一斜:“棋封好，等我回来再下。”

　　季禾抚穿上鞋:“我同你去一趟，正好向父亲问安。”

　　听她这么说，关楼绕过屏风取了黑狐大氅亲自为她披上。

　　季禾抚今日穿了件朱红色牡丹花样暗纹上袄，鹅毛滚边，下罩朱红色曳地长裙，下蹬鹿皮小靴。

　　墨色大氅搭在通身着红的季禾抚身上，黑与红的碰撞令自带温婉气质的她气势陡增。她生的明艳，在气势的衬托下好像一颗绽放耀眼光芒的明珠。

　　此女子本该如此，明艳张扬。

　　关楼自然而然落后季禾抚半步，在四喜的带领下不紧不慢来到陈相公院落。

　　陈相公没料到季禾抚也会来，顾着见面三分情，思及盼儿对关楼情根深种，倒叫他生生收敛两分怒火。

　　“苏相公命人去岷山替关家三郎收尸，那我倒要问问，现下站在堂下的关小爷是何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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