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年

　　[2019年]

　　2019年2月28日，陆绍阳的主治医生与陆家所有人，进行了一次郑重的谈话。
　　谈话分为了两层意思。
　　第一个，他的身体情况已经到了没有任何转机的境地，如今只是靠呼吸机维持，原则上来说，继续维持下去，没有丝毫的意义。病人主观上，也无意再去支撑。
　　第二个——
　　他身体里的部分器官，如心脏、肾脏及眼角膜仍处于一个比较完好的状态。如果，病人及病人家属同意的话，他们会为他进行手术，切除脑部的病变组织，但同时意味着他会没有任何挽留余地的脑死亡。他们会进行器官匹配，寻找亟待救命的受供者，一旦匹配成功，就会为他进行器官摘除。

　　“诸位，我知道我今天的谈话，对你们来说，非常残忍。对于这件事情，我以及我的同事，保证不会进行任何的强迫。但我仍然希望，诸位能深入地考虑一下这件……伟大的善举。”

　　那天，陆永轩勉力盈着柔和的笑，缓步进了陆绍阳的病房。
　　病床上的他，已经枯败到没有任何的生命力。
　　陆永轩坐到他的床边，伸手轻抚着他毫无血色的面颊。
　　他也同样微微地笑，目光追随着父亲的每一个动作。
　　“绍阳啊。”陆永轩轻轻地开口，“刚才，医生找爸爸去谈了话。在座的，还有一位女医生，她，她是……”
　　她是器官移植中心的主任。
　　陆永轩一时，没有办法说出口。
　　可陆绍阳明白了。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意识不到，自己如今的境遇下，家属会被医生找去谈什么话呢？
　　他垂目沉静了良久，而后转眸望向了自己的父亲。
　　他双唇噏动，努力地发出零碎的气音。
　　“爸，我明白。”
　　四个字，已让他费劲全力。他缓了很长时间，又一次噏动起双唇。
　　“我愿意的。”

　　陆永轩笑着，眼泪却终究无法抑制——
　　你看啊，这是他多么善良、多么勇敢、多么伟大的孩子。
　　大概上天是觉得，他们配不上他吧。所以，才会如此决绝地一定要带走他。

　　陆永轩走出病房的时候，看见顾笛怔怔地坐在门旁的座椅上。
　　“小笛。”他唤了声。
　　顾笛回了神，胡乱地抹了把脸，抬起眼来，“爸。”
　　陆永轩在她的身侧坐下。
　　“我知道，孩子，这对你很难……”
　　“哦……不的……我理解的。”顾笛依旧双目发怔，手指揉搓着上衣的下摆，垂眸低言，“他太辛苦了，我理解的，已经很努力了，这是命……我不能因为自私，就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挽留……他那么痛苦，我不忍心的。”

　　再度的沉静里，顾笛忽而想起八年前的深秋，母亲病重的时候。
　　那一天，她去陆家看望刚出生不久的乐乐，碰上陆绍阳回家给父母送爱吃的大闸蟹，却碰了一鼻子灰。离开的时候，他不顾自己的推辞，非要送她。后来在途中，他说：丫头，我知道你难过、你很累，在我面前，不用再假装快乐了。而就是这么一句话，教她费尽心力筑起的心墙骤然坍圮。
　　她记得那时自己对他说：我很难过、我很累，我很爱妈妈所以很想留住她。但我知道她很痛苦地为我坚持了太久，所以有一天，如果她太辛苦了、想离开了，那我有多爱她，也就会有多愿意让她离开。
　　……
　　“小笛……小笛？”
　　陆永轩的低唤，令顾笛的思绪重新回归现实。
　　“啊……爸，我听着呢。”
　　“我同他说了，刚才医生让我们考虑的事情。”
　　“哦……他怎么说？”
　　“他说。”陆永轩停顿，“他愿意的。”
　　顾笛蓦然笑了。
　　“您说啊。”她微仰起头，萧索地望向窗外雾霭沉沉的天空，“您说人人都想从他这里拿去些什么，他也傻子似的予取予求。可这么多年，到头来呢？这个世界，可曾给予过他什么东西？”
　　眼泪一滴一滴，顺延着面颊而下，砸落在她枯瘦的指尖。
　　“陆绍阳用了那么多年去赎罪、去追求他渴望的爱，他那么努力、那么卑微、那么奋不顾身，他明明做了这么多……他明明做了这么多！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最后的结局要是这样？为什么我跟他的结局要是这样？爸……我好后悔啊，我怎么能让他等我那么多年？我们明明相识地那样早……明明那样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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