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骨

　　“小九……”
　　念出这两个字，燕重陵的眼底有了一点温度。
　　他轻声说道：“他很好。”
　　他的眼睛里零碎著恍惚，绕了一幕烟霭，像是在回忆以往，他的声音低且带著前所未有的柔和，慢慢地言道：“小九，他很坚强，也非常的聪慧，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听了他的言语，燕层允怒气上涌，无法压制，他冷笑一声，“聪慧，温柔？”
　　他重复一遍这些言辞，要咬碎牙齿一样，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怒斥道：“我看你是瞎了！”
　　燕重陵抿唇不语，他冷峻的侧脸在半暗的光线中，是没有半分温度的冷硬。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绞拧著，碰撞出火花，谁都不退却半分。
　　燕层允深深皱紧了眉头，他从桌案後站起来，走到燕重陵身前，他高大的身形挡住了火光，屋内又黯淡了一些。
　　他望著面前这张熟悉，又突然间陌生的面孔，缓慢的开口说道：“重陵，你一向是我最看重的孩子，以往下达的命令你都能完美的完成，你也从不会违抗我的命令，凭借你的天赋和才能，你今後会有更好的成就，不应该整日和燕江靥混在一起，受他的影响。”
　　他的声音轻了一些，你很难再听到，他比彻骨寒意还冷的声色，温和的就如同一个慈父在循循善诱的教导自己的孩子。
　　他道：“你没发现吗？自从你接触到燕江靥，你就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不再镇定，不再以利益为主。”
　　“这种变化是最致命的，即使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会有什麽后果，你应该远离他。”
　　燕重陵抬眼看他，深入到燕层允的瞳孔深处，他的眼中是深沉的冰冷，看不到对人性的怜悯，而他的声音却是截然相反的柔和。
　　这种反差甚至让燕重陵产生了一种错觉，他很可怕的错觉。
　　可能这并不是错觉，而正是他无意间发现的真相。
　　燕重陵沉默了下来，片刻後，他冷静到诡异的声音说道：“父亲的意思是，不准备放过小九了。”
　　燕层允的面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情，慈爱和无情交织行成一种冰冷至极的平静，他说道：“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
　　燕重陵垂下眼，眸光是死寂的冷，面容冷酷到结冰，深邃的寒气从他身上溢出来，接近的活物都会被冻死。
　　他从地面上站起来，身形挺直，如同出鞘的利刃，眼中是沉沉的黑，黑暗吸纳进他的眼瞳中。
　　他凝眸望著燕层允，寒气快结冻的声音，说道：“既然如此……”
　　“相必父亲已经知道了，我现以升为塔主，在塔内我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在此之前，千层塔所有的机关，都重新翻修了一遍，我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我了解遍布全塔的所有机关运作原理，也清楚所处位置，以及破解的方法……”
　　燕重陵每道出一句话，燕层允的脸色都沉落一分，直到最後变成彻底的阴暗。
　　燕层允咬牙切齿，青筋在他额头突显，他饱含著怒意的声音，说道：“你威胁我？”
　　燕重陵冷冽的说道：“重陵，不敢。”
　　“不敢！”
　　燕层允大喝一声，一掌拍在桌面上，桌子应声裂成碎片，笔墨纸砚连同书籍，一同掉落在地面上，空气中荡起木头碎屑，他强大的内力，一掌竟将桌面击成碎片。
　　“为了那个逆子你还有什麽事不敢做的。”
　　燕层允压低眉峰，他的眼睛沉在黑暗中，阴冷森森，愤怒在他脸上炸裂。
　　“家主！”
　　外面的侍卫听到声音，紧张的冲屋内喊了一声。
　　“没事。”燕层允提高声音，冷冷的说道。
　　一声利刃回鞘的清吟声後，外面顿时没了声响。
　　燕层允看著对立而站的燕重陵，他的眼神像是冰层一样，一层又一层，坚硬又冷酷的冻著寒冰。
　　面前这个男人，不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为了达到自己所期望的事情，而丢弃掉理智的疯子。
　　他想不到，燕重陵能做到这一步，为了救燕江靥，用千层塔里关押的囚犯来要挟他。
　　想到此处，燕层允蕴含著怒意的面容扭曲了一下，一瞬後，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额角在不停地突突直跳。
　　他的嗓音低冷，压抑著浓烈的愤怒，冷冰冰的说道：“你知不知道，千层塔的囚犯要是出去，不止是元凉国，整个祁夏大陆都会发生一场动荡，不仅江湖会被重洗，王族也有很大可能都要被推翻。”
　　“那些囚犯被监-禁多时，有朝一日若是出去，滔天的怨气和怒气，就会发泄到平民百姓身上。”
　　“千层塔里面还有被囚禁的王室中人，这些人杀不得，才被终身囚禁，他们在外面还有不小的一些势力，若是他们出去了，将这些势力集结起来一起反扑，他们会比濒死的饿狼还可怕！”
　　“我知道。”
　　燕重陵面无表情的说道，他面色僵冷的就像一个坚硬的墓碑。
　　“所以，你是有恃无恐，握著这么大的筹码，才敢和我谈条件。”
　　燕层允紧紧皱著眉头，眉心间进行著一场激烈的死斗，他的冷静和从容，全都从他面孔上被抹去，怒意在他脸上凝现。
　　他的眼神深的阴郁，眼瞳在眼眶中紧缩，波光晃动，面容被愤怒挤压到扭曲，变得阴沉而恐怖。
　　他信燕重陵所说的话，他信守诺言，一言九鼎，这个优秀的品质，先前他有多喜爱，现在就有多憎恶。
　　“我最厌恶别人威胁我，即使……你是我儿子。”
　　燕层允的眼中浮现狠厉的杀意，冰冷的嗓音混合著阴暗，话到末尾处，声音又压低了一分，渗透著刻骨的毁灭欲。
　　他体内那股深不可测的内力，碾压下来，沉重如山峰压顶。
　　空气完全的被凝固住了，就像是斑驳了的铁锈，瞬息间，将人停凝在漫漫时光长河的一个节点上，时间流逝而人在僵化。
　　燕重陵微垂下眉目，灰蒙的阴影笼罩在他的眼窝里，他深黑色的眼瞳死在眼眶里，是一种沉寂的冰冷。
　　他的手指轻微的颤动了一下，骨节艰涩沉重，血肉里包裹的骨骼都在重压下咔嚓作响，似要粉碎。
　　燕层允是多冷酷无情的一个人，他一直都很清楚，不然他也不可能坐上家主这个位置这么多年。
　　他的傲气不允许，受到别人的威胁。
　　如果他为了挽救小九，敢孤注一掷放跑千层塔里面的犯人，今日他是绝不可能活著离开本家了。
　　燕重陵艰难的抬起头，眼瞳黑幽幽的，宛若夜色中的深谷，幽邃深深。
　　他的嘴唇轻颤动一下，说道：“父亲，您误会了，重陵并没有要威胁您的意思。”
　　闻言，燕层允的脸皮更加难看，眼神也是一种浸透了血腥的阴冷。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是威胁是什麽？
　　燕重陵後退两步，单膝跪地，表达出绝对的忠诚，他说道。
　　“父亲，如果肯从新发落小九，我愿一生守护千层塔，永远不踏出闻梅城一步。”
　　他沉稳有力的嗓音，回荡在紧绷而又静谧的室内。
　　燕层允盛怒的神色一滞，紧接著是大段的空白，他的眼神闪过难以置信，最後定格在震撼和不可思议上。
　　而空气中那股强大的压力，也在无形之中散去，燕重陵身体一松，他摇晃一下，眼前还笼罩了一层阴影。
　　燕层允不确定的说道：“你决定了。”
　　“对。”燕重陵肯定的说道。
　　他知道，燕层允无论如何都不会受他的威胁，所以为了达到目的，他选择后退一步，牺牲更多的东西，来完成他所期望的事。
　　他有很大的把握燕层允会同意，他一直看好自己的能力，却也在暗自畏惧著自己，自己和其他族人不一样，没有所谓的同族情谊，燕层允怕迟早有一天，他无法控制自己，做出对燕家不利的选择。
　　他提起做出妥协，将全部的价值都压在燕家上，这会为他带来更多的利益，无论是从哪一个层面上思考，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燕层允虽然为人冷酷，但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他却是一个合格的家主，这一点从他坐上家主的位置，族人死伤率大大下减就可看出来。
　　所以，为了家族，他一定会答应，哪怕是牺牲他所看重的大儿子。
　　燕层允面上阴郁的杀意褪去，他的眼神涌出大量复杂难懂的情绪，繁重艰涩的在他眼睛里转动。
　　燕重陵被他所器重，无论是武力还是头脑，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
　　只不过，他的性情太过冷漠，对待血脉至亲也是如此，而他竟然为了燕江靥做出这麽大的牺牲，想想都令人匪夷所思。
　　他既然狠下心做了这个决绝的决定，如果他不答应，燕重陵势必会鱼死网破，强行突破出去，他有绝对的把握，燕重陵走不出燕家大门，但为了围困他，燕家又会死很多的人。
　　屠杀族人，这种事他相信燕重陵做的出来，他脑子里没有一丁点的同族观念。
　　无论如何，他都只能接受这个选择，燕重陵是在逼迫自己去接受，他猜到自己会为了家族而去退让。
　　对於燕重陵这个孩子，他即看重却无可奈何，他算到了一切，让人倍感遗憾的是，却是反过来算计他的家人。
　　燕层允定了定神，看向燕重陵冷硬如岩石的面庞，他的眉头紧皱成山峦，最後他只得做出了妥协。
　　冷淡的目光注视著他，燕层允用无限悲凉的语气，言道：“值吗？为了那个逆子。”
　　燕重陵低下眉，肃穆的神色比最真诚的信徒还要认真，他说道：“值。”
　　想要让燕层允收回命令，只要舍弃的东西够多，够珍贵，一定可以达到目的不是吗？
　　至少他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燕层允垂下眼，看著跪在地面上的燕重陵，他有些气愤，更多的还是他做出这种荒唐决定的谴责。
　　他尝试挽留的说道：“无论是你的天赋还是能力，在所有嫡庶孩子中都是最出众的，你很可能会继任下一任家主或者长老的位置。”
　　“即使如此，你也要为了他甘愿放弃远大的前程，放弃权利、荣耀、梦想，孤独的老死在阴冷的千层塔吗？”
　　燕重陵低下头沉默不语，看著他隐入阴影中的侧脸，不可避免的燕层允心底还是升起一丝，他能撤回这个决定的念头。
　　他看著燕重陵长大，无论他这个大儿子对他多生疏，他也希望他有更好的前程，而不是毁在千层塔里。
　　“我不后悔。”
　　燕重陵抬起头，眼神执拗到偏执，仿佛紧紧抓住最後唯一的希望，他说道：“为他，我永不后悔。”
　　这声音仿若高山密林深处响起的钟声，在无察觉时狠狠地击穿人的灵魂。
　　燕层允气的一瞪眼，他怒气冲冲的呵斥道：“我看你不仅瞎，还傻！”
　　“父亲，若是没有其他事，重陵先告退了。”燕重陵面上没什麽表情，他平静至极的话说道。
　　“你……”
　　燕层允气到说不出来话，他微阖上眼睛，垂落的手指都再轻微的发颤，经过漫长的沉默，他重新睁开眼睛，万千思绪在他眼中缠绕。
　　他挥了挥手，呵斥一声，言道：“滚吧。”
　　燕重陵站起身，朝他微躬身行了一礼，低声说道：“重陵告退。”
　　燕重陵走出书房，顺便带上房门，在侍卫好奇又疑惑的目光中，走进茫茫雨夜中。
　　他走在青石板铺陈的花园中，穿过庭院，走过长长的游廊，往大门处走去。
　　他未带兜帽，淅淅沥沥零落的雨水落到脸上，触感冰冷冷的，滑下一道水痕，像是无声的泪水。
　　燕重陵抬起头，更多的雨水落在他的脸上，视野中冰透的月亮，拨开乌云，洒下微弱洁白的光线。
　　面庞上冰凉的触感，像是某个人的指尖，轻微的划过冰冷。
　　燕层允，你说错了，我没有放弃梦想……反而拯救了。
　　我的梦想就是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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