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骨

　　燕家是一个肃穆又严厉的家族，每个人都紧绷著脸，不苟言笑，沉默的做自己的分内之事，因此却少了鲜活的生机。
　　宅院也是同样的冷肃，上到瓦顶下到地砖，全部都是浓重的色调。
　　从外面来看，只是一座普通的宅院，而内部却是机关密布，任何不起眼的布局，都暗藏了能置人死地的机关。
　　一向清冷的府邸，这些天却是少有的热闹，因而喜逢燕家主大婚，而这个即将成为家母的女子，是经过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才貌双全的女子。
　　她的才情、天赋、根骨，都是最为出众的，当然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符合燕家主母的位置。
　　即使这个女子和燕层允在完婚前，两个人一次都未见过，而世家相结的婚姻也从来都不是因为爱情。
　　燕重陵在千层塔当值，返还回来需半月时间，若是其他事，因路途遥远他可不必返回，但联姻是家族的大事，他作为燕家的嫡长子，理应赶回来祝贺。
　　不凑巧的是，他回来的那天下了雨，天气阴沉的厉害，周围鲜艳的色彩犹如被烟灰覆盖了，压上了灰蒙蒙的沉闷。
　　如同往常一样他的弟妹都来迎接他，围在他身侧说笑嬉闹，他不喜这般热闹的氛围，就找了一个理由摆脱他们，独自撑著伞去往练武堂。
　　他每日都会去练功，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其实，他并非如传言中那般他醉心武学，练武成痴，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练武，他不知该要去做些什麽。
　　世间万物对他来说都是无意义的，他为何要活著，活著要去做什麽？
　　他甚至找不到一个活著的目标，他没有期待，没有梦想，像是一具空壳一样，徘徊在人世间。
　　他觉得他好像缺失了什麽，是不完整了，只是，一直都没有找到，丢失的东西。
　　等回过神时，他已经走到後院，在一个色彩斑斓的回廊外，这是燕家为数不多有色彩的地方。
　　他听到几个下人言语的声音，透过泠泠的雨水声传过来。
　　“家主这次大婚，旁系的主家都携带子女都回来恭贺，你们说九少爷会不会回来？”
　　“九少爷……”
　　“这个就不清楚了，毕竟之前九少爷的事……应该不会回来吧。”
　　“他已经回来了，我方才还在庭院池塘边见到过他。”
　　“真的回来了？”
　　“对啊！”
　　九弟……
　　燕重陵步伐一顿，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极为模糊的面容，他只记得那张脸很稚嫩，大约只有五六岁。
　　在本家训练很苛刻，他是长子，又是最早一批进行特训的孩子，一天中除了睡觉吃饭，其他时间都在训练和学习，也只有逢节过年时，他才会见到剩余的弟妹。
　　九弟燕江靥在他的印象中并不算深刻，和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记忆中他是一个沉默的孩子，再深入追究就没有印象了。
　　至从九弟离开燕家之後，他们就一次都未见过，细细算来他们有七年未碰面了。
　　想到此处，燕重陵改变了前行的方向，没去练武堂反而改道去了池塘边。
　　他走过石板铺陈的小路上，青色的石块排列整齐的嵌入泥土，因浸泡了雨水而变成墨青色，水泽会汇聚成股的流到一旁的花草中。
　　耳畔旁是滴滴答答雨滴坠落在石阶的声音，声音杂乱，却意外的有些空灵，生出一种异样的静谧。
　　空气中浮游了一层薄薄的烟水雾气，扑在身上略微有些湿冷，还有一些湿淋淋的粘腻。
　　他来到池塘边，那里有一个朱红色的凉亭，亭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放眼扫视一圈，四周都是阴郁的灰色，和细细密密行成一帘水幕的雨水。
　　雨水下这麽大，人也走了吧……
　　说不出是否是失落的情绪，从心头闪过，其後消失无踪。
　　燕重陵正待收回目光时，他的视野中闯进来一个人，待看清那人的面貌时，他蓦地怔住了。
　　那是一个少年，他就躺在凉亭旁的水池边，半依靠著一颗垂柳树，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雨水落到他的面孔上，流成一股水色顺著他的眉心滑落。
　　他身上的衣物被雨水淋湿，显出浓烈的深色，垂柳长长的枝条落在他的身上，翠绿的叶子添上一抹朦胧。
　　燕重陵看著这个雨水中的少年，恍若入迷。
　　半响後，少年眼睫颤抖，摇落几颗晶莹的水珠，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略微有些迷惘著望视著周遭的一切。
　　他容色雪白，五官昳丽，眼眸和薄唇，精致到像是绘画上去的，整张脸有种苍白的艳丽。
　　他呆滞了片刻，才微扬起头，纤白的脖子拗出一个紧绷如弦的弧度，他张开嘴唇，雨水落到他的嘴里和下巴上，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吞咽著天幕上落下的无根水。
　　湿透的黑发贴在他的脖颈上，发尾拽出潺潺清水淌落到衣裳中，在流到地面上。浅青色的血管蜿蜒在他苍白的肤色底下，血管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出幽冷的深青。
　　他斜斜垂落的眼尾在烟胧雨幕中望见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个人撑著一柄纯黑色的雨伞，藏在冰凉的雨水後隐在灰暗中。
　　他才发觉有人正望著他，他落下头，抿了一下嘴唇上的雨水，侧过脸来去看他。
　　当彼此的视线触碰的瞬间，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雨水风声，万物都安静了下来，世界不再喧嚣……
　　燕重陵看到少年扶著柳树站起身，他朝向他走过来，他穿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幕，像是从另外一个纷繁冰冷的世界而来。
　　他踩在青墨色的石板上，雨水落在他的身上，水汇聚成一股清透的水泽，滑过他的眉梢、眼角，顺著面孔一路没入衣襟。
　　他浑身的衣裳都在雨中湿透，浑身都在流著雨水，像是一个刚从水底深处爬上岸的水妖，清透中带著诡异的妖惑。
　　他的瞳仁极黑，似乎是晕开了墨色一般黑沉，而眸子却是极端的无神，没有一丝的光彩，显出一种冷漠到凄荒的空洞感。
　　他走在青石板上，踏在燕重陵的心上，缓缓地靠近他。
　　少年走到燕重陵的面前，雨水倾落在他的脸上，滑过他白惨的肤色，红艷到不正常的嘴唇，从尖瘦的下巴上滴落下来。
　　他的唇色，宛若亲吻过朱砂一般，血艷鲜红，在雨水中泛著妖异的色泽。
　　燕重陵看著他，像是有一股彻骨的寒气侵入他的皮肤，他浑身开始慢慢僵硬。
　　少年一步步走到燕重陵的伞底下，落在身上的雨水一瞬间停滞了，能听到雨滴砸在伞布上的声响，闷闷地，像是喘息声。
　　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交织，紧紧的缠绕，像是深海的水藻缠连在一起。
　　燕重陵的眼角微微地紧抽了一下，深黑色的瞳孔无声无息的望著他。
　　少年鲜红的嘴唇在他面前开阖著，他轻轻的吐出一句话。
　　“我好冷啊！”
　　这个声音像是冰点以下的苹果，冰透了的音色中，带著离奇的鲜艳。
　　他微微的吐了一口气息，嘴里飘出丝缕的白茫水气，他歪了一下头，天真无邪的动作，结合著无神的双眼，宛若最精致的木偶一样，美得分外的诡异。
　　“你冷吗？”
　　他问道，清清冷冷的声线在雨声的碰撞中，莫名生有一股子甜腻，鲜血一般的丝滑。
　　燕重陵僵直著身体，完全的冻结，作不得一丝的反应，他浑身上下每一寸骨，每一根经脉，都被这冰质无感的声音冻僵了。
　　燕重陵直直的盯著他的脸，眼眶在微微的紧缩，眼瞳深处在发生一场剧烈的动荡，如同坚实的城墙正在崩溃，轰然倒塌，碎了一地的残骸。
　　烟蒙的雨水中，在他的视线中开始凌乱起来，少年背後交织的细硬相反线条，灰暗的颜色揉成一团，繁复又纷乱，唯有他一个人，如此的鲜明又清晰。
　　他能看到，他每一分神情、他的线条、他的轮廓、他的颜色、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的鲜烈……
　　他看到……一颗剔透的雨滴，倦在他的面庞上，他的眉毛是浅淡的深灰色，纤长又细致，似若抹上一道烟霾，他的眼角微微的上挑，勾挑出惑乱，一双幽幽的眼睛沾染了雨水变得湿淋淋的，仿若落了泪。
　　他的鼻骨挺直且高耸，鼻翼一侧投下暗光像是被打上了淡紫色的阴影，他的嘴唇，是鲜艳欲滴的红，他皮肤上细腻的纹理……
　　他身上的所有细节，瞬息间全都钻进了燕重陵的眼瞳深处，纠结成繁重的重剑，敲碎了他心底最後的坚守的一方领地。
　　燕重陵的眼睛被混乱所挤满，瞳仁漆黑无光，眼角一抽一抽的上下跳动，眼眶都要绷断。
　　砰砰的雨声穿透血肉，一路传递到耳膜中，节奏紊乱，声音暴动，像是一场暴风雨。
　　奇怪，雨的声音有这麽大吗？
　　或许不是雨声，而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少年看燕重陵僵在原地，不言不语，往前走了一步，离他更近，他身上散发的寒气侵入到燕重陵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燕重陵的手指一颤，他的瞳孔裂成碎片，变成完全的黑色，搅动著混沌的情绪。
　　少年又移动了半步，两人的足尖相碰，他的身体缓缓前倾靠近他，头斜过燕重陵的肩膀，下巴压在他的肩头，两人的身体完全的紧贴在一起，那是一个拥抱，冰冷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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