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高疏桐与谢至一起来到御书房求见皇帝，见到未央宫大总管，将准备好的玉佩塞过去，大总管见玉佩成色不错，才收下，说了几句话：“陛下如今在见朝臣，公主且在这里等待。”

　　高疏桐等在御书房外面，一边欣赏湛蓝色的天空，一边东张西望，竟然看见陆封仪从远处走过来。

　　只见陆封仪手里捧着一个盒子，身着白衣，腰间佩着常拿在手上的折扇，嘴角含笑，走近，看见高疏桐，主动打招呼道：“二公主，在这里求见陛下？”

　　高疏桐想起陆封仪已经有心上人的传闻，心里有点酸，但是能见到陆封仪，还是很高兴。于是点了点头，问道：“陆公子，你也是要来见陛下的？”

　　陆封仪示意高疏桐看手上的木盒，道：“陛下交代皇太子殿下的差事，殿下在跑马场跑马，忙得很，由我来交给陛下。”

　　高疏桐点了点头，她不太清楚皇太子和陆封仪之间的关系，不好贸然开口，只好微笑。

　　陆封仪对高疏桐点点头，走进御书房。

　　高疏桐伸手抚心自问，心跳有点快。

　　不一会儿，陆封仪从御书房走了出来，高疏桐疑惑地问道：“咦？这么快？陆公子见着陛下了？”

　　之前未央宫总管告诉高疏桐，皇帝在会见朝臣，如果陆封仪等皇帝会见朝臣完毕，再当面将木盒呈上去，时间上绝不会这么快。

　　陆封仪摇了摇头，道：“我哪里能够见到陛下，只要把盒子交给未央宫总管，再由总管转交给陛下即可。至于陛下满不满意，自然会去找皇太子殿下的。”

　　陆封仪神色平和，高疏桐见过他几次，每一次见面的时候，无论是远远地看着，还是凑近说话，陆封仪都神态平和，嘴角含笑，眼神中透着善意，对谁都是如此。

　　陆封仪见高疏桐没有再说话，微微对她颔首，继续向前走去，就在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陆封仪突然停住脚步，转向高疏桐。

　　高疏桐一惊，见到近在咫尺的陆封仪的脸，支吾地问道：“啊？陆公子有什么事？”

　　陆封仪也发现自己离高疏桐太近，后退几步，站稳脚跟，问道：“二公主有什么烦心事？我有什么能为二公主做的吗？乐意效劳。”

　　高疏桐短促地“啊”了一声，伸手抚上脸庞，问道：“我脸上写得有字？”

　　其实高疏桐心里想的是：难道我一脸衰相？

　　陆封仪含笑着点点头。

　　高疏桐看向眼前的少年，其实陆封仪年纪不大，脸生得好，出身又好，丞相之子，跟着皇太子殿下出入皇宫，周身贵族正气，且他平时笑眯眯的，对所有人即便是小宫女太监都和颜悦色，显得稳重可靠，与人打交道时透露出善意来。高疏桐暗想：这人人缘一定很好。

　　所以，面对点头打招呼交情的二公主，陆封仪看出二公主有心事，想帮个忙。高疏桐不禁微笑起来，顺势道：“既如此，还真有事想问一问陆公子。”

　　陆封仪开心地笑起来，似乎是因为自己能够帮助别人而开心，道：“公主请说。”

　　高疏桐：“之前匈奴使者宴会，陆公子也参加，令尊甚至还在堂上与使者交涉几句。所以陆公子一定知道，这一次匈奴使者来我朝，有什么要事？”

　　“还以为你会问太傅的功课。”陆封仪偏过头笑起来，道，“这事我的确知道，迎接匈奴使者虽然是大鸿胪寺的事情，但是家父也经手一二。这次匈奴来我朝，就是求和，顺便求和亲，与边境互市。二公主继续来上书房听太傅讲课就知道，匈奴的情况，太傅会讲。”

　　高疏桐屏住呼吸，继续听陆封仪讲下去，但是陆封仪没有继续说，而是问：“二公主，怎么了？”

　　高疏桐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知道了，多谢陆公子。”

　　陆封仪点点头，笑笑，想讲什么又欲言又止，转身离开。

　　望着陆封仪远去的背景，贵族公子举止仪态都格外优雅，远远地看，像一支行走的竹子，谢至问：“公主，为什么不问匈奴和亲的人选。”

　　高疏桐摇摇头，道：“你看陆公子为人处事，人品贵重，不会撒谎，而且他分明是为我解惑，如果匈奴和亲公主是我，他会不告诉我？即便不告诉我，看我的眼神也应该带有怜悯。但是没有，他的眼中是疑惑，所以要么，他不知道匈奴和亲公主是谁，要么，他知道，但是匈奴和亲公主不是我。”

　　谢至没想明白，又问：“怎么回事？难道永平公主是诈我们的？她看起来可没这么聪明。”

　　高疏桐点点头，道：“永平公主和陆公子，两人的消息来源不同，依我看，接近事实最大的可能是，我刚才已经从陆公子处证实匈奴的确是为求和亲而来。只是和亲的人选，只怕消息只在皇宫之中流传；朝堂那边丞相还不知道，所以陆公子也不知道。”

　　谢至高兴起来，道：“既然朝臣都不知道，那么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高疏桐脸色却不好看，道：“不，恐怕难以转圜，如果匈奴只要皇帝的女儿的话，皇后不舍得永平公主，只能是我。”

　　谢至还要说些什么，这时，御书房的门打开，未央宫总管太监走出来，道：“二公主，快进去，陛下在等。”

　　高疏桐走进御书房，皇帝正在龙椅上翻看着奏章，见到高疏桐进来，问：“二公主，听说你要来见朕，什么事？”

　　高疏桐抬起头看，仔细端详宝座上皇帝的面容，这是她长到如今，第一次见到父皇。

　　只见皇帝长着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个嘴巴，虽然和普通人一样，但是凑在一起就显得格外英明神武。高疏桐很满意，这就是她的父皇，能够保护她、养育她的参天大树。

　　“嗯？”皇帝听见高疏桐没有说话，哼了一声，未央宫总管连忙催促道：“二公主，陛下问话，需得答话。”

　　高疏桐想了想，说道：“自从父皇将女儿从冷宫中接出，送女儿去清音阁学礼仪，之后父皇又送女儿去上书房，是……”

　　“说重点。”皇帝语气有些不耐烦。

　　未央宫总管继续劝道：“二公主，陛下日理万机，有什么事，还请直接说。”

　　高疏桐第一次和父皇说话，很紧张，又很兴奋，正想告诉父皇，自己很欢喜出冷宫的日子，清音阁很好，虽然贵女们不友善；上书房也很好，虽然太傅不喜欢自己。这些都是高疏桐的想法和感受，高疏桐想和父皇分享。可是被打断，没有机会，父皇没有时间，也不愿意听。

　　高疏桐有些诧异，不过又体谅皇帝的确是很忙的，于是乖巧地将自己的目的说出：“父皇，女儿来，主要是想问，因为女儿才知道，选定匈奴和亲的人，是我。”

　　从永平公主那里得来的消息，可是话到嘴边，高疏桐意外地不想告诉皇帝自己是怎么得知的消息。

　　皇帝点点头，道：“是，所以将你送去清音阁学礼仪，大齐的公主若是不懂礼仪，去了匈奴，要被野蛮人笑话，朕可丢不起这个人。你乖些，听女夫子的话，若是再有下次女夫子来朕这里哭诉，朕便让你懂懂规矩。”

　　皇帝这番话说得平常，可是听在高疏桐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不管皇帝在说什么，高疏桐直接说道：“不，父皇，女儿不想去匈奴。”

　　“你不愿意？”皇帝重复一遍。

　　皇帝的眼神已经开始变得危险，可是高疏桐第一次见皇帝，哪里知道皇帝脾气如何，高疏桐实在太伤心，于是哭着说：“父皇，女儿不想去匈奴，求父皇开恩，免了女儿去匈奴和亲。听闻匈奴单于年老凶恶，帐中女人都活不长。女儿如果去了匈奴，又能活几日？父皇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去死吗？”

　　“叉出去。”皇帝眉毛也没动，直接对未央宫总管说道。

　　未央宫总管轻轻叹了一口气，吩咐人将高疏桐拉出去，高疏桐还在挣扎，一张小脸蛋哭花，泪眼朦胧，又问：“父皇，父皇是要处理朝政？父皇听我说……”

　　期间皇帝头也没抬，一眼也没看过高疏桐。

　　高疏桐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即便挣扎，又怎么能挣扎过御前侍卫，很快就被赶出御书房。高疏桐惴惴不安，问未央宫总管：“公公，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还是父皇真的有政务要忙？”

　　未央宫总管道：“公主，觐见陛下需得谨言慎行。”摇摇头，对等候在外边的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嫔妃说道，“娘娘快进来，陛下等急了。”

　　高疏桐目瞪口呆地看向这位美貌嫔妃，这位妃子昨日在皇后宫前晨昏定省时也曾见过，年纪也就比自己大上几岁，出身低微，身段玲珑，妆容妖冶。高疏桐心想：莫非皇帝是要和嫔妃一起处理政务？

　　难道说皇帝不耐烦安慰哭泣的女儿，只忙着和妃子调情？在御书房。

　　嫔妃婀娜多姿地走进御书房，未央宫总管也跟着进去，不多时，里边传来莺歌燕舞之声，以及中年男子的哈哈大笑之声。

　　高疏桐楞在原地，只觉得笑声刺耳，可是不知为何，却挪不动脚步。

　　谢至走上前，搀扶住高疏桐，问道：“公主怎么受伤了？”

　　高疏桐抬起胳膊，掀开衣袖，只见藕白的手臂上现出青色的淤痕，摆动手臂，关节抽筋似的疼，是刚才被侍卫拖出去时伤到筋骨。

　　可是高疏桐现在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她的头发有几丝散乱，落在额头上，对谢至说：“我恐怕此刻才发现，父皇心中可能从来就没有我这个女儿。”

　　高疏桐在冷宫对皇帝如何寄予厚望，心中对皇帝充满儒慕之情，又是怎么一心一意以为“父皇想我了，才接我出冷宫”等想法，谢至都一清二楚。而且刚才侍卫门将高疏桐赶出来的时候十分蛮横，半点也没有把高疏桐当做需要尊敬的二公主殿下，谢至一一看在眼里。

　　谢至正要说些什么宽慰高疏桐，此时，御书房守卫的侍卫前来，对高疏桐说道：“二公主，快请回，不要挡在御书房门口，教奴才们不好当差。”

　　谢至正要对侍卫们发作，明明是他们先弄伤高疏桐，现在甚至在门口赶人，还有没有王法。

　　可是谢至这些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高疏桐冲谢至摇摇头，示意他搀扶自己走远一些。

　　原来高疏桐情绪激动，此刻没什么力气，而且刚才侍卫们赶高疏桐走的时候使劲太大，高疏桐身体受伤，更走不动路。

　　两人搀扶着走到御书房门口的青石阶下，高疏桐停下来，转过身，继续凝望御书房的门匾。

　　谢至在高疏桐的眼神中看到伤痛，忍不住问：“公主，情况如何？”

　　高疏桐仍旧盯着御书房的方向，道：“事情已经清楚，父皇将我接出，就是为与匈奴和亲的。难怪当初我说‘父皇想我了，将我从冷宫接出’的话时，永平公主听见，那表情，像是听见什么大笑话。原来竟是真的，想来，我在他人眼中，只是一个笑柄罢了。”高疏桐神情颓唐，眼眸中却透出凶狠来。

　　谢至连忙宽慰，道：“公主别这么想，那么，公主向陛下求情没有？也许公主求个情，陛下便不让公主去和亲。”

　　高疏桐转过头，看向谢至，道：“我哭着求他，皇帝陛下不耐烦听，直接找人将我赶出去，然后急着和嫔妃玩乐。”

　　高疏桐这些话说得异常平稳冰冷，谢至能从高疏桐的眼中看出浓浓的绝望来。

　　这时下雨了，谢至拉着高疏桐的衣袖就要跑，苦恼道：“从揽月殿出来时，没下雨，就没带伞，谁知此时竟然下雨，公主，快些回揽月殿罢。”

　　谁知高疏桐一把将谢至手中的衣袖扯出，一双眼睛仍旧死死地瞪着御书房方向，任凭豆大的雨滴滴落在自己的身上，动也不动。

　　谢至见高疏桐不肯走，也陪着一起淋雨。

　　雨越落越大，打在身上，甚至有些疼痛。可是高疏桐却觉得痛快极了，似乎老天爷是为自己下这么一场雨。高疏桐看着阴沉的天，知道没有人能够救自己，等待自己的是在匈奴被折磨至死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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