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高疏桐见庾大将军不以为然，并不将这次的失败落选放在心上，想要成为庾大将军徒弟，并不是一次就能办成功的事情。

　　庾大将军见皇帝在自己回西北的事情上打太极，没有继续坚持，回到下方的座位上。

　　高疏桐打算回公主席，没走两步，皇帝止住高疏桐的脚步，对未央宫总管太监示意有话要说，未央宫总管太监轻咳几声，原本热闹的宴席顿时安静下来，群臣的目光纷纷投向上坐的帝后二人。

　　高疏桐站的位置离御座仅有几步之遥，一时正对着群臣的目光，永宁公主建府时日短，尚且不习惯众人的目光，只好四处张望，将底下群臣三三两两的坐姿与交头接耳的仪态收入眼帘。

　　这次宫宴规模不大不小，只有重臣股肱才能参加，六部当中三品尚书以下的官员也没有与会。

　　皇亲国戚之中只来了辈分高住得近和与皇帝亲缘近的。

　　年轻一辈中，皇太子殿下的四个侍读都在，只是并不以伴读的名义列席，因为除了伴读身份之外，皇太子的伴读都是世家子弟。

　　贵女当中，只来了拔尖的几位，寻常以谢娉婷为首的贵女圈子如今有些萧条，皇太子殿下失了这么大的脸面，连累着平日与私奔的准太子妃谢娉婷交好的几位贵女在宴席中闷闷不乐，话也说不了几句。

　　目光转了一圈，高疏桐因被众人直视而产生的紧张心情也缓解过来，一心一意地听皇帝和群臣说话。

　　“所谓擎天博云柱，架海紫金梁。朕虽然有个没用的儿子，却有幸得了个能干的女儿。前日刑部的案子，便是永宁领着刑部侦破的。着永宁公主领刑部与户部的差事，有永宁在前朝，朕这个老头子，日后也能松快些。”皇帝的言辞中不吝赞美，声音抑扬顿挫，表情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没用的儿子是谁？能干的女儿又是谁？

　　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是称赞股肱之臣的词句，我朝唯一能胜任这个词的是赵国公西北军总督庾信。

　　如今用来称赞年轻女子，在我朝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皇帝摆明要在群臣面前显摆自己能干的女儿，近臣都是人精，纷纷上前称赞，一时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虽然高疏桐心里明白，皇帝这么做，是为给称手的武器造势，也颇费一番功夫，然而在众人的称赞中，心中不免得意起来。

　　这是幻觉吗？

　　高疏桐没有忘记上一次得到群臣目光聚集也是在一次宫宴上，不同的是，上一次群臣看的是和亲匈奴的公主，这一次是皇帝能干的女儿，上一次是看耍猴，这一次的目光中是艳羡与嫉恨。

　　嫉恨的目光多出自皇帝赞扬的最大失利者，被禁足的东宫皇太子的亲眷，东宫党。

　　高疏桐不禁想起杜衡在公主府中说过的话，十分赞同，挡别人的路，总比自己无路可走要好。

　　不远处传来无法忽视的仇恨目光，高疏桐不用转头也知道是来自谁，皇帝的话语采用抑扬拉踩的策略，捧一个人的同时踩另一个，如果没有从冷宫中走出，走到今天这一步，今日受到溢美之词又会是谁？

　　所以，在场的谁最恨我？

　　高疏桐丝毫不理会仇恨的视线，对群臣的赞美之词简单地一一应对。

　　顾刑部尚书站在群臣的前列，强自镇定，然而右手紧紧攥着官袍衣襟轻微颤抖。

　　皇帝招顾刑部尚书上前来，问：“顾爱卿，朕听闻前几日天牢失火，差点烧着永宁公主，是怎么回事？”

　　天牢失火，自然要问责，虽然已经过去好几日，之后又发生了灯会和准太子妃情奔的事，然而高疏桐仍然记得当初被困在火焰中无法逃出的恐惧。

　　“臣有罪！”顾刑部尚书扑通一声跪下，头低着挨在青石板上，然而除了认罪之外，没有上报天牢失火查案结果。

　　顾刑部尚书一向有正直之名，执掌刑部已有十年之久，分明清楚如果查不出来犯人，案件没有结果，失火的责任就会落在刑部尚书头上。

　　顾刑部尚书明知残害皇室公主的后果，可是仍旧不敢说话，是什么原因？失火的原因是什么？是工部偷工减料还是意外？有没有犯人？犯人找出来没有？是谁？

　　若说顾刑部尚书不怕？不，不是这样，高疏桐离跪着的顾刑部尚书只有几步之遥，能够清楚地看到官袍下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之前紧紧攥着的衣襟已经留下褶皱不平的痕迹。

　　顾刑部尚书年老，此刻又担心项上人头，因恐惧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听得格外清晰。

　　是什么让顾刑部尚书惧怕如此，查出来不敢说，即便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开口。

　　虽然现在并不是菜市口，顾刑部尚书脖子上也没有架着有形的刀，然而两个场景是差不多的，此刻是皇帝问话，残害皇室按律当斩，夷三族。

　　皇帝金口玉言，一句话定人生死是没有错的。

　　高疏桐想到的，皇帝想必也想到，此刻盯着跪着的顾刑部尚书，一时没有开口。

　　高疏桐没有忘记数日之前是谁开口陷害无辜的工部尚书一家导致其满门抄斩的，又是谁担这个骂名。

　　这件事有大大的疑点，正直之人怎么会突然无缘由地陷害无辜？什么样的恶势力使得替罪之羊三缄其口，高疏桐百思不得其解。

　　高疏桐向远处望去，恰好与贵女席间一位端庄贵女对视，正是顾宛如。

　　顾宛如身为公主府的伴读，一向尽心尽力，屡屡示好，和一见面就称病的林氏青玉相比要好太多。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高疏桐在顾宛如的焦急目光下，转过头开口对皇帝进言：“陛下，天牢失火，儿臣只是虚惊一场，毕竟没有受伤。案子查不出来也是有的，顾尚书在刑部十多年，一向勤勤恳恳，且儿臣以后总领刑部，还有许多需要顾尚书提点的地方。”

　　永宁公主是天牢失火的苦主，既然苦主不计较，皇帝又需要顾刑部尚书在刑部的经验资助永宁公主执掌刑部，于是顺水推舟，不再计较，只是敲打几句便罢休。

　　皇帝不再过问，意味着风波已过，除松一口气的顾刑部尚书本人之外，高疏桐向远处看去，果然看见顾宛如兴高采烈的脸颊，看过来的眼神充满感激与忠诚。

　　这次的差事，除了总领刑部之外，还有户部，户部尚书是个老头子，趁此机会抓紧和永宁公主搭话。

　　皇子皇女领六部的差事是前朝的惯例，根源是皇帝不放心三省六部的外朝，由亲子亲女来揽权。

　　虽然会被臣子议论批判谩骂，但是皇帝为了集权，不会改变做法。

　　户部是肥差，赈灾钱款、军队粮草和地方度支都从户部过。

　　皇帝已成年的子女中，永平公主没有在外朝施展的才干，其他的皇子皇女还小，高疏桐如今是皇帝手中唯一好用的棋子，所以才给户部的肥差。

　　户部的资源用得好的话会是非常锋利的刀刃。

　　顾刑部尚书向高疏桐再三道谢，感谢“永宁公主宽宏大量。”

　　高疏桐似笑非笑，让顾刑部尚书早点回去歇着。

　　高疏桐没有忘记顾刑部尚书如何在背后插刀，排除异己，之所以救下此人，一部分原因也是想起杜衡之前给的建议：

　　在不影响大局，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结交更多的朋友，树立更少的敌人。

　　酒过三巡，宫宴一派热闹的景象。

　　高疏桐在皇帝的吩咐下取得了第一次胜利，顺利查出猎场刺客案和行刺太子案，虽然其中诸多波折，牵涉颇多，然而案件到底已经了结。

　　永宁公主十几岁的年纪，任职之前在冷宫长大不谙世事，如今能够顺利破案，让皇帝满意，尽量不伤害无辜，保全弱者，增强己方势力，减少敌方仇恨，能做到这一点，做得这么完满是不容易的。

　　难怪皇帝要向群臣炫耀有个能干的女儿。

　　这次宫宴就是皇帝向群臣推出永宁公主的仪式，预示着从此以后外朝除了拿主意的四尊大神以外，皇家公主也能左右朝纲。

　　三省的长官，除陆尚书左仆射，谢尚书右仆射之外，还有封侍中和卿中书令。

　　另两人在宫宴上出现时隔得太远，高疏桐对这两人还不熟悉。

　　一时有事情耽搁，高疏桐甚至漏听丝竹管弦之声。

　　我朝教坊司以雅乐为主，间杂融合胡乐的精华，形成独特的乐曲风格。

　　歌姬面蒙白纱，有弹琵琶的，将琵琶弹得如玉珠落盘似的，有弹七弦琴的，琴声小得似乎听不见，月琴与中阮配乐伴奏，竹笛洞箫之声和鸣。

　　舞姬头梳倭墜髻，身着月白色流云纹舞衣，随着动作翩翩起舞，泛白的衣袖在舞台上翻转飞舞，令台下看客眼花缭乱。

　　宴席渐入佳境，宾客酒过三巡，将白天的家国政事纷纷抛之脑后，有些才艺在身的朝臣甚至伴随着台上舞姬的舞步打起拍子，摇头晃脑地哼唱曲调。

　　高疏桐在席位上赏乐观舞，只有歌姬的曲目台词有几句不错的，如“花似人心向好处牵”，细细琢磨揣度，几番咀嚼，颇有一番滋味。除此以外其他曲目不过泛泛，调子大多是没听过的，因心中烦闷，不多时便觉得疲乏。

　　高疏桐在席间打量，见两位圣人端坐不动，并无人注意，便站起身来，对身旁的婢子交待几句，慢慢地从公主席撤出，不引人注目地快步离开。

　　从宫宴走出，顺着抱厦长廊往外走去，不多时便穿过偏殿，在未央宫与御花园的角落停下，倚靠在木制栏杆旁，望着月亮。

　　月光明亮而皎洁，四周静谧，只有间或传来的风吹叶落声，无人来扰。

　　丝竹管弦之声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中的，高疏桐下意识转动左手佩戴的羊脂白玉镯子，慢慢地将烦乱的心情梳理一番。

　　虽说到底在争斗中占一层上风，可是差点被火烧是真的，被误会牵累无辜也是真的。

　　所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皇帝在想什么，敌人又是怎么想的，是每日不可落下的要事。

　　虽然出宫建府，又得到谋士襄助，然而杜衡的来历疑点，至今没有查出。高疏桐一边转动手中玉镯，慢慢陷入沉思。

　　不多时，高疏桐听见一阵稀疏的脚步声，不禁喝道：“谁？”

　　高疏桐转过头仔细一看，不远处的阴影中似乎有个人影。

　　那人从阴影处走出，月光照在其脸庞上，眉目如画，高疏桐定睛一看，是尚书左仆射之子，陆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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