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皇宫为了今日夜晚的宴会准备已久，礼部从国库中拿出贡品，在席间传阅，台上教坊司的宫娥舞姿翩翩，不远处传来阵阵丝竹声，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除了觥筹交错之声，便是窃窃私语之音，因为席位隔得近，就连某位天真少女抱怨之声也格外刺耳。

　　那声音片刻不停，似乎响在高疏桐的耳边，“不公平，太子哥哥没错，为什么禁足，让那乡下来的野丫头得意。”

　　长在深宫，是从哪里听闻“乡下”“野丫头”这几个词的，且较起真来，冷宫算哪门子的“乡下”？

　　高疏桐心绪不佳，脑海中仍旧留着不久之前朝堂上的争执，不欲与永平公主斗嘴。

　　侍女在食案前倾倒了一杯琥珀色的汁水，听说是南边小国进贡的贡品，这时节品尝起来爽口酸甜，在京城贵女圈中广受好评。

　　高疏桐拿起琉璃杯盏，将那琥珀色的汁液一饮而尽，不远处永平公主的抱怨断断续续还没说完。

　　高疏桐似乎忍耐不住嘈杂般地将头向相反方向偏移，恰好与上坐中皇帝身边座位旁身着凤袍的盛装丽人对视，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是中宫皇后。

　　高疏桐端起琉璃杯盏，又饮一口，不禁想起适才与永平公主同在中宫的场景。

　　今日进宫之后刚下马车，果然有中宫人马等着，延请至中宫，高疏桐之前在公主府上已经与谋士预演过王皇后的心思与可能的行动，便没有一再推辞，与等着的中宫太监一同来到中宫正殿。

　　中宫殿门前，与数次前一样，碰见要进宫请安的永平公主。

　　高疏桐心里清楚，长姐永平公主虽然娇蛮任性，却是个孝顺的孩子，所以才常在中宫碰见。

　　走在内殿的路上，也许是高疏桐过于敏感，发现今日中宫宫娥与小太监的脸色与前几次，又有不同，差异大得甚至不像是同一个人。

　　以前，高疏桐虽然是宫里的公主，可是不得皇后待见，甚至连中宫殿门都进不了，只能在清晨看着嫔妃一个个请安之后离开，自己默默地吃闭门羹。

　　就连中宫的大宫女，小宫娥，内官太监等等，一个个见到高疏桐，格外冷淡，似乎她是中宫庭院中一棵不会动的树木，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说，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高疏桐在中宫受到几次怠慢之后，便鲜少来中宫请安，自从出宫建府以后，更是鲜少踏足东西后六宫。

　　可是这次来，中宫一众人等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个个看见高疏桐都前来行礼，目光也殷切，像会变脸的木偶似的。

　　中宫皇后娘娘的心思可见一斑。

　　高疏桐除了感到心里畅快之外，有几分明白为什么朝堂中的大臣一个个都奔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前仆后继，不惜绞尽脑汁、丑态毕现。

　　发现中宫众人对待高疏桐态度变化的不止一人，同行的永平公主也发现了，不禁怒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众人看来，东宫皇太子刚禁足，摆明了和一同进出御书房的永宁公主脱不了干系，永平公主作为东宫皇太子殿下的胞妹，自然愤愤不平，看见中宫宫娥太监不顾脸面地对高疏桐示好，一时气不过，便要讨个说法。

　　“这是在做什么？便是天塌下来，也犯不着如此献媚，不知道的，还以为中宫将要易主！”

　　长平公主的话音刚刚落，众人还笑着的脸瞬间僵住，面露恐惧，纷纷低下头，身子不住地颤抖。

　　中宫大宫女不好明着对永平公主解释众人如何揣摩中宫皇后娘娘内心的想法，如何乱了分寸，对于永平公主充满怒气的言辞，只能搪塞过去，又遣人吩咐下去，禁止谄媚的做派，举止如常。

　　途中的波折，内殿之人不为所知，等到高疏桐与永平公主到达中宫内殿的时候，在场的除了端坐在主位上的王皇后之外，还有一位国公夫人，即王敏之之母。

　　除了大型的宫宴远远瞧见之外，这还是高疏桐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国公夫人，只见国公夫人穿金戴玉，衣着华贵，保养得宜，从面容上来看，年轻的时候保准也是个美人，只是整个人看起来不胜烦忧的，一只手不断地将玉镯子拨弄得叮咚作响，心中的烦难也显露无疑。

　　再仔细一看，国公夫人与中宫皇后年龄相差无几，两人是姑嫂，国公夫人气色不佳，中宫皇后也是眉头郁郁，国公府上有什么烦心事暂时不知，可是中宫皇后为东宫皇太子殿下的地位日夜忧虑众人皆知，为生活所累也有缘故。看来两个女人人到中年，虽然地位尊贵，到底有不顺心的地方。

　　高疏桐向中宫皇后请安不提，皇后赐坐，几人说些体己话，不多时便将话题转到正题。

　　听见中宫皇后和国公夫人两人说的话，高疏桐大概明白了事情发生的过程，与公主府中杜衡打探的消息并无二致。

　　上午东宫皇太子殿下禁足，王敏之离京的命令从御书房传出，下午，国公夫人得到消息便进宫向王皇后哭诉，哭诉的内容无外乎是王敏之是王家的嫡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城，不想宝贝儿子在京外受苦。

　　王皇后与国公王氏同气连枝，听见国公夫人的哭诉之外，马上动身前往御书房向皇帝求情，然而面对皇后的请求，皇帝不允。

　　帝后二人在御书房怎么交涉，旁人不得而知，只知道不多久王皇后便从中宫派出使者来永宁公主府召永宁公主进中宫插花叙话，只是不碰巧，永宁公主身体虚弱，陷入昏迷，自然来不了中宫。

　　中宫太监位高权重，蛮横惯了，对待永宁公主府上的大侍女自然没有多尊重。

　　且永宁公主一向与中宫有些摩擦，两边的下人心中有些龃龉，再加上中宫事急，误以为永宁公主在装病，两人话说不投机，对骂还不够，话赶话，差点动手打起来，还是被众人劝架才劝下来。

　　所以朱珍珠才会默默流泪。

　　我朝惯例，中宫椒房殿墙壁以鲜椒装饰，如今日光从窗棂外射入，照在众人脸上，留下斑驳的暗红影子，白色的帷幕在微风中飘荡，墙壁暗得伸不开五指，粘稠得像干枯的血迹。

　　高疏桐深知皇宫的行事风格，中宫太监定然回宫以后在皇后面前添油加醋，说自己如何无礼，皇后碍于有求于人，才没有发作。

　　看来是真的，高疏桐暗自揣度：王皇后倒是神色如常，而国公夫人脸上的焦急却做不得假，明显是一位为宝贝儿子担忧的焦急母亲。

　　面对说项，高疏桐微微一笑，一口答应：“母后与王家舅母不用担心，若是儿臣能说上话，王家表哥的事情，自然会在陛下面前说情。儿臣怎能不体会舅母对表哥的担忧？”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永宁公主从来没有称呼过皇后为“母后”，一旁的永平公主甚至为这一声称呼惊住不动。

　　“王家舅母”与“王家表哥”的称呼更是一句话拉进永宁公主与邢国公王氏一家的距离。

　　王皇后没有料到高疏桐会一口答应，也没有想到在高疏桐的口中，对王敏之如此亲近。

　　在场的只有国公夫人听见高疏桐一口答应，露出放下心来的笑容，再三道谢不提。

　　听了几句王敏之小时候如何冰雪可爱，高疏桐站起来向皇后告辞道：“儿臣先告退，陛下传召儿臣赴宴，不敢推辞。”

　　王皇后止住高疏桐，说道：“永宁与本宫一同去。”

　　宫宴自然邀请王皇后与国公夫人等在列，高疏桐见推辞不过，知道王皇后担心自己在宫宴前单独去做点什么，于是没有再坚持，反而与国公夫人搭话。

　　一路上问国公夫人“王家表哥”有什么喜好，打算送礼探病。得知王敏之喜欢骏马宝剑，一一记在心上。

　　这是来宫宴之前在中宫发生的事。

　　此时，群臣举杯同饮，东宫皇太子殿下禁足，大公主已经敬酒离席。高疏桐与王皇后对视，明白其眼神中催促的意思，顺势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走到皇帝身边，向皇帝敬酒，说祝酒词。

　　高疏桐手中杯盏中是南蛮上贡的茶饮，在王皇后的注视下，把在中宫说的话，在皇帝面前说了一遍，不外乎是“王家舅父舅母如何忍心王家表哥离京远走？”

　　皇帝高圭陵不动声色，金口玉言，看了高疏桐好一会儿，才说道：“既如此，便免了敏之那小娃娃的罚。不用离京，改为禁足。”

　　邢国公夫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脸露欢喜，看向高疏桐的目光中充满感激。

　　国公夫人对永宁公主如何感激，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

　　除此之外，众人还能看出因为永宁公主的参与，使得皇太子殿下禁足，邢国公公子离京被贬，开罪了以皇太子为首的东宫势力，包括外家王氏。

　　然而，数日内，高疏桐又一句话便使得邢国公公子由离京改为禁足，得到了国公夫人的感激。

　　如今的永宁公主，足以一言定人生死，怎么不令人惧怕？

　　永平公主在一旁，见到皇帝开口免了王敏之的离京惩罚，立马开口道：“父皇，太子哥哥还在禁足，就免了太子哥哥的禁足。”

　　没等皇帝开口，王皇后先截断永平公主，喝道：“永平，不说这个，下去。”

　　“可是，母后？”永平公主今年不过十五岁，少女声音娇俏，又是对亲生父母说话，嗓音带着撒娇，听起来充满委屈与不明白：为什么姐妹说一句话，父皇就放了王表哥，自己说话，不能放亲哥哥？

　　莫非自己这个嫡长公主，还不如冷宫出来的野丫头？

　　皇帝放任王皇后管教永平公主，对永平公主的提问并不理会。

　　永平公主神色懵懂，眉头皱着，忍不住还要开口劝说，被王皇后使人拉住。

　　不远处传来永平公主不理解的声音与宫女安抚的声音，嘻嘻嗦嗦的，因为离得太远，高疏桐听不清楚确切的词句，只能听出来语调委屈而疑惑。

　　高疏桐心想：永平看不出来简单事情的表面下实际是几方势力博弈以后做出的妥协，如此天真。

　　然而如此天真，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高疏桐正打算退下，这时，赵国公庾大将军上前来，对皇帝说回西北的事，高疏桐等两人说完，看出皇帝未必有让庾大将军回西北的意思，才笑着打岔道：“说起来，公主府上有个小子，疏于武艺，可能放在总督军中历练历练？”

　　庾大将军虽然性情正直，到底是经过腥风血雨的，对于这种想把自家公子扔在西北军中历练，不外乎是想要混升迁资历。

　　若是开了这个口，不知道军中得多多少酒囊饭袋，然而永宁公主不比其他世家贵勋，如今位高权重，不好一口拒绝，于是推脱道：“公主府上的公子哥，细皮嫩肉的，可受不了老夫军中的历练，那可是要脱一层皮的。”

　　“吃苦不怕。”高疏桐见到庾大将军话语中有松动，连忙说，“谁人不知庾大将军治军如神，也不说能拜庾大将军为师，只要能得指点一二，是求也求不到的福分。”

　　高疏桐的笑容灿若群星，看向赵国公庾大将军庾信，然而目光坚定，透露着势在必得与不肯罢休。

　　关于收徒，其实自从庾大将军来到京城以后，世家瞅见庾大将军膝下无子，唐国公的孙女宋茵又是女子，西北军没有继承人，人人都争相送子弟到庾大将军军中，只希望能让庾信收徒。

　　不出意外，庾大将军的徒弟能继承整个西北军。

　　皇帝听见两人的话，问道：“公主府哪里有什么小子能做言诺徒弟的。”

　　赵国公西北军总督庾信，字言诺。与皇帝高圭陵年轻时交好，为了表示尊重，皇帝称呼庾大将军，都是称字。

　　难怪令人怀疑，就连庾大将军也想不通，按理说，别的世家都是把自家公子送过来，可是永宁公主这个年岁，自己都是孩子，哪有什么晚辈子嗣能送到军中的？

　　若说兄弟，公主的兄弟乃是皇子，个个天皇贵胄，也不需要来军中历练吃苦，听见皇帝询问，庾大将军也好奇地看向永宁公主。

　　只见永宁公主今日穿一身玄色罗裙，肤色白皙，头上一根玉簪，与其他袅袅婷婷的小娘子不同，年刚及笄的永宁公主站在人群之中，像一把锐利的兵刃，端的令人有几分惧怕。

　　高疏桐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回答：“谢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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