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公主找我？”杜衡来时，正是秦玥二人走后不久，高疏桐招呼杜衡吃茶，在主位上坐下，细细端详。

　　只见杜衡一改之前在天牢的憔悴，身上穿一件水蓝色的衫子，愈发衬得眉目如画，俊朗潇洒。等杜衡吃完一口茶，高疏桐才问：“如今杜先生进府，孤还要多多倚仗，明日孤要面圣，其中事项，还请先生教我。”

　　杜衡眼珠一转，右手拿起瓷白茶杯盖，轻轻地敲击杯身，思忖过后问道：“如今我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需公主为我解惑。”

　　于是高疏桐将自己之前的经历一一道出，高疏桐有意让杜衡成为公主府头号谋士，自然不瞒他，说完便问：“如今，投名状怎么办？”所谓投名之状，自然是高疏桐向皇帝高圭陵缴纳的。

　　谁知杜衡听完高疏桐的话，将手中的杯盖“刷”的一声扔在杯身上，发出哐当一声的响声，视线下移，脸色难看地喝道：“蠢货。”

　　这句话一出，在场的众人便愣住，谁会想到杜衡刚被从天牢里救出来，对新主子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骂人的话。且高疏桐如今势头正劲，开府纳士，如今被批头盖脸地骂一顿，一时诧异，又是好笑。

　　杜衡趁着众人都愣神，从座位站起身来，左右走两步，又转过身，望向高疏桐，道：“公主，你怎么这么蠢？”低下头喃喃自语，“女人就是蠢。”

　　谢至总算回过神来，面色不虞，喝道：“放肆。此处怎是你肆意辱骂主上的地方？”说罢半跪下来，道，“公主，臣请将此人拉出去，扑杀即可。”鲜少见谢至发这么大的火，杜衡说的话，的确过于随心所欲，不看场合，为人又散漫不羁。

　　高疏桐抬头望望屋内的柱梁，好笑道：“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在我面前大放狂言，是嫌自己命长？女人怎么了？你敢瞧不起女人？”

　　虽然高疏桐嘴角仍然笑笑的，可是熟悉的人都知道，听着说话的语气，显然已经气得不清，且高疏桐眼角上挑，此时直视杜衡，不怒自威。

　　谢至已经站起来打算把杜衡拉出去，被高疏桐止住，道：“哪里就为几句话杀人。”

　　左右先是被杜衡当众责骂主子吓住，之后又被谢至打杀的建议吓住，如今听见高疏桐“不杀人”的话才放下心来。

　　虽然众人被吓得够呛，杜衡却没有害怕的意思，似乎知道高疏桐不会杀自己，仍旧在那里说道：“你怎么不蠢？不过是去匈奴和亲，和亲也不一定会死，你现在和邢国公作对，哪里还有命在？寻常人遇见危险就躲，背后有野狼在追，躲到陷阱坑里面去，也不会自己跳进虎穴的，说你蠢还不信？”

　　谢至漆黑着一张脸，紧紧地盯着杜衡，似乎只要高疏桐一声令下，便能将杜衡生吞活剥。高疏桐掩住额头，叹道：“快打出去，别现在我眼里。”

　　等谢至骂骂咧咧地将杜衡叉出去，朱珍珠小心地问：“公主，这人要怎么处理？依奴婢看，世间的能人异士多得是，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这人无礼，放在府中平白惹公主生气，公主不忍心杀生，不如趁早打发，教他滚回天牢里去。”

　　“头痛。”高疏桐嘶地一声揉了揉额角，对朱珍珠说道，“先不要管，明日再说，我要冷静，现在盛怒之下，不要决定人的生死，怎么处置，明日再说。”

　　“公主这是怎么了？可能是最近事多，公主病还没好，又去天牢那种阴凉的地方，又在大门口被风吹着。”朱珍珠连忙上前伸手为高疏桐按摩穴位，一边继续劝道，“公主，今日公主有意重用此人，可是此人毕竟来历不明，还是不要太过相信，以防有诈。”

　　“不信他，不用他。”高疏桐一边点头，一边道，“今日晚了，众人忙活一天，快歇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朱珍珠服侍高疏桐梳洗歇下不提。

　　半睡半醒间，高疏桐恍恍惚惚，似乎看见送嫁的车队以及泪流满面的新娘子，只是那新娘子头饰繁复，珠子垂在面前，看不清楚面容，只看见泪珠一颗一颗的滚落，就连高疏桐自己也被新娘子的悲伤感染，在送嫁的过程中，只感到悲伤，没有喜悦。

　　此时高疏桐便像一只幽灵，随着送嫁的队伍飘荡，队伍走呀走，好远，从平坦的平原，穿过高山，越过沼泽，走过沙漠，来到极寒所在，到处是冰川与野人，而新娘子，就是千里迢迢地来嫁给野人的。

　　野蛮人个个生得满头毛发，举止粗野，将新娘子从花轿中扯出，新娘子开始尖叫，拉扯着不肯进帐篷，最终摔倒泥地里，将好看的花嫁衣弄脏，高疏桐看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可是新娘子的惊恐却印在脑中。

　　突然，这群人，新娘子、野蛮人、送嫁的队伍都不见，开始下雨，暴雨如注，泥土混杂的草地上躺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然后，布娃娃的身形变长，质地也发生变化，变成了一个身着嫁衣的美貌女子，就是之前送嫁的那个新娘子。

　　新娘子完整的衣裳渐渐破烂，增加刀伤与泥污，蓬乱的头发遮住的面容也渐渐苍白发青，直至整个人变成一具不能动弹的尸体。高疏桐吓了一跳，然而尸体也在变化，雨停不下来，尸体慢慢腐烂，蛆虫从身上爬出，现出森森白骨。

　　面前的景象越来越可怕，高疏桐想要闭眼，想要逃离，可是不知道有什么力量，不让她闭眼，不让她逃离，高疏桐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句尸体，这时，这具尸骨突然坐起来，两只手掐住高疏桐的脖子，嘴里说着：“是你，是你害了我！”声音沙哑难听，却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高疏桐的耳中。

　　高疏桐拼命挣扎，可是尸骨的双手力量很大，高疏桐挣扎不开，只得眼睁睁地看见尸骨的头颅渐渐生出血肉与细嫩皮肤，变成一位美人，美人的面容有些熟悉，可是表情却很狰狞，嘴里重复着：“是你，是你害了我！”掐在高疏桐脖子上的白骨之手渐渐加大力气。

　　突然，高疏桐明白了眼前人是谁，是她的堂姐，淮南郡主，高疏桐惊呼一声：“不！”

　　“公主，怎么了？”

　　高疏桐睁眼，看见朱珍珠关切的目光，原来是个梦。

　　寝衣已经被冷汗浸湿，头发被汗水浸成一股一股紧紧地贴在额头上，高疏桐伸手一摸，手感黏糊，然而面对朱珍珠关切的目光，高疏桐不能说，她梦见淮南郡主惨死，要自己偿命。

　　近来高疏桐睡眠不佳，朱珍珠是知道的，于是拿干净的手巾擦干净高疏桐额头上的冷汗，又宽慰道：“如今还早，才四更天，公主做了噩梦，梦都是反的，明日还要面圣，不如再躺下歇一觉。”

　　高疏桐摇摇头，示意朱珍珠自去睡，躺在床褥上，睁着眼睛望着床梁，直到天明。

　　鸡鸣过后，侍女们服侍高疏桐梳洗，朱珍珠眼尖地发现，高疏桐眼眶是红的，可能是夜间梦魇的缘故，于是说道：“公主眼角这处需要多用些脂粉遮掩。”高疏桐仔细从铜镜里张望，的确，两眼浮肿，于是点点头。

　　侍女细心地为主子抹脂粉，高疏桐一边沉思，一边问道：“杜衡何在？”早有贴身伺候的侍女为主子传话。

　　“今日面圣，内务府送来了两套朝服，一套朱红色，一套玄黑色，公主要穿哪一套？”朱珍珠背后的两位侍女捧着两个木盘，盘中放着两件衣裳，颜色各有不同。

　　高疏桐随便扫一眼，道：“那套玄黑色的。”

　　虽然我朝女子服饰，以正红色，朱红色，嫩红色为主，倒是男子服饰多是玄色，然而朱珍珠服侍高疏桐将朝服穿上之后，仍旧啧啧称赞道：“公主姿容出众，皮肤白皙，这件衣裳的颜色，正衬得唇红齿白。”

　　在朱珍珠眼里，自己自然是姿容出众，皮肤白皙。高疏桐轻笑一声：“从此要在男人堆里面混，这些人等闲意识不到我是男是女，又岂会注意衣服的颜色？”

　　朱珍珠听完一愣，等闲女子没有不在意容色的，正要说些什么，这时，杜衡来了。

　　高疏桐仔细查看自己在铜镜里的身影，一边问：“怎么？今天想明白了？”这话是问杜衡的。

　　这一次杜衡大改之前的作风，而是规规矩矩地站着，答道：“臣明白了。”

　　高疏桐整了整衣领，问道：“明白了什么？”

　　隔着木制屏风，杜衡回答道：“昨日是臣孟浪，在此，臣先告罪，谢过殿下不杀之恩。然后，臣来此为公主解惑，公主昨日问，该怎么办？请让臣先为公主分析当下的局势。我朝开国以来，没有册封异姓王，王爵都是给了皇室宗亲，除了淮南郡王与今上幼弟代王与在蜀中的蜀王外，其他不足为虑。爵位与勋位当中，有四公五侯，四位国公，分别是赵国公庾氏，任西北军大都督；邢国公王氏，也就是民间称的‘王国舅’；唐国公以及莒国公早逝，其后人不成气候。侯爵又以陆九微为首，任尚书左仆射；尚书右仆射谢氏；皇亲国戚之中像尚主的薛驸马家也是历代封爵，而像巴蜀男爵之类的不入流的男爵子爵更是数不胜数。”

　　高疏桐来了兴致，净完手，从屏风内转出来，对杜衡说道：“继续说。”又吩咐朱珍珠，“赐座。”

　　杜衡坐下，接着说道：“王氏势大，陛下一向忌惮，然而后宫之中小皇子的外公萧氏任御史大夫，萧氏不成气候，难以与邢国公王氏抗衡，所以才有公主如今的机会。公主今日面圣，焦虑的正是陛下给了公主权势，正要试一试新宝剑是否锋利，臣说的是也不是。”

　　高疏桐慢慢点头，道：“正是如此，你正经说话时倒像个聪明人。”

　　“臣任何时候都是个聪明人。”杜衡神情严肃，迎着高疏桐的目光，接着说道：“如今公主横插一脚，成为王氏的眼中钉肉中刺，除了东宫皇太子殿下，中宫皇后娘娘，朝廷中的邢国公王国舅之外，还有王氏的爪牙，从此之后都是公主的敌人。而公主唯一的倚仗则是皇帝的信任，岌岌可危，公主眼下的处境，真是危如累卵。”

　　“先生认为，孤接下来该怎么做？”高疏桐接着问。因为高疏桐和杜衡在谈正事，朱珍珠和谢至也赶紧挤在一旁听。

　　杜衡伸出手，勾了勾手指，继续说道：“需要做的太多了，百废待兴。首先，从今日起，公主府要成为铁板一块，公主府的下人奴仆、侍卫保镖、书童嬷嬷等都要一一筛选，留下对公主忠诚之人，小心细作，这样，从此公主在府中才能安心，这件事对外就交给谢大总管，内务则麻烦朱大姑娘操心。”说罢，杜衡神情严肃，对两人微微点头，两人一一应下。

　　“然后，公主要注意的是自己的安危，因为公主的敌人不是一个，而是我朝近二十年来世家最大势力，从此公主出行，在任何地方，都至少要带上十个以上的侍卫，以及一大群侍女仆妇，因为公主不是男子，还要考虑身为女眷的难处。这两点做到之后，因为事情紧急，公主马上面圣，臣请在公主处理政务时随侍左右。”

　　“正是。”高疏桐点头应许，因为高疏桐之前从未接触过朝政，如今甫一接手，自然有诸多需要提点的地方，如今随时带着杜衡，杜衡就能随时提醒，高疏桐想了想，又问道：“马上就是春闱，先生有没有参加今年的科举，若是要协助孤处理朝政，会不会耽搁先生准备春闱？”

　　杜衡摇头说道：“不会，无论现在准不准备，我都能考上。”

　　我朝科举中举的名额其实很少，三年才一两百个进士，而应考的是全国各地的考生，有些秀才举人考到四十岁都没有中，如今杜衡看年纪不过二十许，竟然有这样的信心，着实惊人。

　　高疏桐点点头，思索一会儿，又问：“说起来，昨日准备仓促，先生可有什么家眷，若是在州郡，都可以接过来府中居住，也方便你尽孝或者享受天伦之乐。”

　　杜衡摆摆手，一张削瘦的脸蛋，此时眼神自然而然流露出孤单来，说道：“臣无亲眷，上有一个老父，在臣未出生时已经过世，老母将臣拉扯大，三年前也撒手人寰，臣家贫，没钱娶妻，如今孑然一身，为殿下效力。”

　　听见杜衡说得凄苦，高疏桐不禁投入怜悯的眼神，可是想起自己虽然有亲眷，却也和没有一般，又升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来。高疏桐略微点头，以示自己知道，然后站起身来，对众人交代道：“好了，时候不早，杜先生随孤进宫面圣。”

　　侍卫侍女仆妇等一群人簇拥着高疏桐出府，两人走到门口，马车停在门口，上马车前，杜衡仔细看看正站在身旁的高疏桐通红眼眶，视线转向公主府门前蔚蓝的天空，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公主，不要悲伤，这世上，我负人，总是要比人负我，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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