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吉时已至，淮南郡主引发的插曲已被众人抛诸脑后，高疏桐下轿之后见到崭新宽敞的府邸，赞叹不已，而朱珍珠已经跑在高疏桐前面，一会子拾起屋内陈设，一会子摸一摸白玉石柱，转过头笑着对高疏桐说道：“公主，快看呀。”

　　此时是暮冬的早晨，脚边的草丛抽几支嫩绿的新芽，随着微风摇摆，高疏桐凝视府邸朱红色大门前悬挂的隶书书写的几个大字“公主府”，笑着对朱珍珠说道：“知道你没见过这些物什，觉着新鲜，我也没见过。”说到最后一句，话音低沉透露出感慨与伤感，又有些振奋的意味在里头。

　　谢至忙着指挥下人们将常用的摆件摆放在何处，对高疏桐说道：“向公主道喜，如今公主搬进新府邸，有新气象，自此以后便与昨日不同。”谢至声音爽朗，从宫廷出来之后将内官的服饰脱下，如今穿了一身寻常文人的衫子，他面目生的柔和，如今乍一看，已经没有小宦官的影子，而是像一个正经的文人。

　　高疏桐走走停停，四处打量，只见公主府好大一处所在，分前厅后院，进了由两个石狮子守卫的朱红色大门之后，左右两边是两个长廊，正中一座假山做的屏风，从屏风转向院内，映入眼帘的才是正堂，可以用作会客厅，再往里走，分别是书房，仆人房，祠堂，餐厅和后院，前厅和后院之间隔着一条人工疏通的河流，后院中除了家眷们居住的寝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种植着高大的树木和低矮的灌木，供家眷散步休息所用。

　　高疏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正堂，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下，招呼忙碌的朱珍珠和谢至停下来，以示自己有话要说。因为乔迁，府内张灯结彩，大红色的绸幔悬挂在各处，好不喜庆。

　　如今公主府的奴仆，除了揽月殿跟来的之外，还有内务府分配和各位大臣与皇亲国戚赠送的，无一不有。如今见高疏桐坐下，便一个接着一个像早已排练好似的来到高疏桐面前道喜，说些吉利话，朱珍珠连忙将装有准备好打赏钱的锦囊递给高疏桐，由高疏桐一一交给奴仆，也给在公主府办事当差的众人沾沾喜庆。

　　待这个过场走完，公主府的下人们排排站好，个个喜气洋洋，朱珍珠与谢至两人站在两旁，聆听高疏桐的训话。高疏桐见众人肃穆，捧着自己，其实很不惯。一般来说，公主开府是成亲过后，也有教引嬷嬷在一旁完成这个仪式，然而高疏桐今年十四岁，尚未及笄便出宫开府，是我朝没有的事。又不得皇后待见，所以连教引嬷嬷也没有一个，一切都是自己摸索着完成。

　　高疏桐想了想说道：“如今，珍珠与谢至二人是自幼跟着我的，既然开了府，日后对外的大小事务便由谢至总览，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尽管问他，他说的话与我是一样的；珍珠负责后院对内的一切事务和孤的贴身事务，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尽管问她，不用问我，都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应答，朱珍珠与谢至两人眼里噙着感激的泪水，似乎是没有料到高疏桐会给他们如此大的权力，毕竟，从前他们是无人问津的小宫女和小太监，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公主府的总管和大宫女，手底下掌管了几十号人的吃食与生死，怎么不教人感动？

　　高疏桐其实不惯这样的场面，见已经吩咐妥当，挥挥手，示意众人散了，各忙各的差事，又问谢至：“杜衡怎么样？已经搬进府中了吗？”

　　谢至擦了擦眼泪，回答道：“回禀公主，杜衡公子已经住进来，自从公主吩咐，臣去刑部打点，刑部的人听闻是永宁公主的吩咐，不敢不听，都尽快地将事情办好，是以杜公子昨日便从刑部大牢里出来，如今已经住进府中，安排在前厅清客的房间，如今公主要召见杜公子吗？”

　　高疏桐想了想，说道：“晚一些，今日事多，恐怕来不及。”

　　就在两人说话的空子，一位新来的侍女拿着拜帖从门外进，行礼，道：“禀公主，门外有两位小姐拿着拜帖求见公主。”

　　朱珍珠将拜帖呈上，高疏桐接过来一看，嘴里问道：“是谁？巴蜀县主秦氏？这是谁？我从来不参加贵女们的聚会，你们可认得？”

　　高疏桐觉得很奇怪，府上的人也不知道，因为没有人认得巴蜀县主。之前这人也从来没有出现过，怎么突然就蹦出来，朱珍珠劝道：“也许是因为今日公主开府，来做客的，别管是谁，认不认得，总要见一见才知道来意。”

　　高疏桐点点头，道：“请这位巴蜀县主，还有她的同伴进来。”那侍女连忙回转去门口迎接客人。

　　高疏桐招呼朱珍珠让侍女们准备好待客。原来与昨日不同，自从今日起，高疏桐便是开府的公主，身边再不能只有一两个侍女跟着，毕竟就连普通人家的贵女身边的侍女也有一大群。现在是重要的会客时间，朱珍珠趁机挑选四个模样端正平头正脸的丫头站在主位的背后，两个为高疏桐打扇子，两个准备着伺候茶水。

　　不多时，侍女引两位贵族女子来到正厅，一人着粉红色罗裙，一人着青绿色流苏裙，皆相貌出众，气质雍容，见到坐在主位上的高疏桐，一礼，道：“臣女巴蜀县主秦玥，臣女礼部尚书之女林青玉，参见永宁公主。”声音皆清脆可人，婉转动听。

　　高疏桐冷眼看着，走在前面穿红的是巴蜀县主秦玥，走在后面穿青绿的是礼部尚书之女林青玉，秦玥恐怕出身勋贵世家，所以有县主的封号；而林青玉的父亲是礼部尚书，只有官位，没有封妻荫子的爵位，所以称父亲的官位。

　　高疏桐让二人坐了，问道：“之前没有见过，第一次见面。不知二位前来，有何要事？”说罢仔细端详二人的容貌和言行举止。又偏过头对朱珍珠说道，“上茶。”朱珍珠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找不知道收在哪里的上好的龙井贡茶。

　　只见秦玥一张俊俏的圆脸，说话间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酒窝，煞是可爱，眉目间透着柔和，教人心生亲近。后排落座的林青玉则是典型的美人瓜子脸，谈笑间略偏头，一双眼睛顾盼神采，皮肤白皙，气质出尘。两人都是一副贵女做派，可见出身高贵，教养良好，至少是从小就做贵女养大的，不像自己幼年在冷宫，是最近才放出来的。

　　秦玥与林青玉对视一眼，首先回答道：“回禀公主，听闻今日公主乔迁之喜，臣女二人特来拜会。”说罢示意身后捧着木盒的侍女将木盒呈上来，打开，又对高疏桐说道，“因为臣女出身西南，风俗习惯与中原不同。是以带了家乡的小玩意，赠送公主，虽然并不名贵，但是可以装饰公主的新府邸，增添趣味，还请公主笑纳。”

　　只见木盒中摆放的是西南民族特有的挂在墙上木质的装饰物，看起来并不名贵，但是的确新鲜有趣，高疏桐笑着点点头，道：“有心了。”说罢又看向林青玉。

　　只见林青玉示意身后捧着木盒的侍女将木盒呈上来，打开，对高疏桐说道：“听闻今日公主乔迁新居，臣女特意准备大相国寺请来的由主持开过光的弥勒玉佛，这尊玉佛摆放在公主的府邸，能够为公主祈祷，绵延福气。”

　　木盒中的玉佛虽然样式普通，但是玉质剔透，雕工甚佳，一看就不是拿不出手的便宜物什，而是权贵之间人情往来礼数周到的象征，高疏桐点点头，对林青玉说道：“多谢。”吩咐朱珍珠将礼物都收起来。

　　两人出手阔绰，可是之前一面也没有见过，为何送礼？高疏桐的心中疑惑更增添几分。

　　此时，朱珍珠终于将御赐的龙井贡茶找到，为秦林二人切好茶。秦玥端起茶杯小啜一口，称赞道：“这是雨前的龙井，御赐的贡茶，果然入口茶香四溢，好茶。”

　　御赐的茶，自然是好茶，只是入口茶香四溢以及好茶的称赞，更像是社交辞令，感谢主人家款待用的专有词汇，即便主人家招待贵客用的不是贡茶，想必做客的也会用同样的话称赞几句罢。高疏桐听了微微一笑，并不较真。

　　秦玥见到高疏桐眼中的疑惑，又看林青玉专心吃茶，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笑着开口道：“许是公主心中疑惑，不知今日我二人为何前来。”

　　高疏桐微微点头，示意秦玥继续说。

　　秦玥嘴边的笑意未减，与林青玉对视一眼，说道：“乃是因为，我二人被选为公主的伴读。”

　　伴读？高疏桐听见秦玥继续说道：“昨日傍晚，我与青玉二人被王皇后在未央宫召见，知会被选为永宁公主伴读的事，因为事情仓促，公主又不常在清音阁上学，不能在清音阁碰面。正好今日公主迁府，我与青玉商量，一来是贺喜，二是来拜见公主。”

　　高疏桐点点头，明白了，原来因为王皇后不待见自己，而且伴读都是从小就选好一起读书的，如今自己有了公主的封号，不好和别人的公主不同，没有伴读的，所以礼部挑选两位伴读，但是王皇后不愿意主持仪式，甚至亲自带伴读来见自己都不愿意，所以才有两位伴读亲自来找，而且自己却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闻之事。

　　高疏桐笑了笑，道：“原来竟是伴读，孤是万万没想到的。”说罢站起来朝秦林二人走两步，秦林二人连忙站起来要行礼，被高疏桐拦住搀扶起来，轻轻地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以示友好，说道，“日常，还要常往来，诸多事宜都要烦劳，先在此谢过。”

　　高疏桐话说的没错，自古以来，就是伴读与公主皇子们的关系最为亲密，有陪太子读书的传闻，在上书房，太子如果功课做得不好，挨打的可是伴读；公主这边也是一样，伴读既是左膀右臂，也是好姐妹。

　　秦玥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高疏桐回之以微笑，同时敏锐地发现，林青玉的笑容很勉强，脸色苍白，而且眉头深锁，然而毕竟是第一次见面，高疏桐不好直接询问身体状态，于是只得略过，与两人说了一些体己话，不多时便仍旧落座。

　　谈吐之间，高疏桐知道秦玥有县主的封号，是西南巴蜀男爵之女，而林青玉是礼部尚书的女儿，两人出身不同，父亲的官位爵位不同，甚至就连性格也不同，林青玉常年眉头紧锁，行如弱柳扶风，说话时中气不足，可见天生带着弱症，又有忧郁气质，是个不多话的。

　　说着说着，秦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拿出一张杏花笺，与林青玉对视一眼，笑着对高疏桐说道：“咱们聊得愉快，我都快忘了正事，公主请看，三日之后，在长公主府上有一场赏花宴，邀请京城诸位贵女参加，公主是长公主殿下正经的亲眷，自然在邀请之列，昨日臣女与青玉出宫时碰见长公主，长公主殿下得知我们两个今日要来见公主，又是公主手下亲近的人，便吩咐让咱们把请柬带过来。”

　　高疏桐打开杏花笺，只见上面秀丽的字体写着一行字，很是典雅，正是上流贵女的做派。高疏桐阖上花笺，试探地说道：“孤平日不常去贵女的宴会，于唱歌跳舞，琴棋书画，都不精通，去了也没意思，不然帮我推了罢，你们去就行。”

　　秦玥面露难色，高疏桐仔细端详秦林两人的面容表情，这时节，林青玉的沉默就越发显得怪异，除了之前见面时说的场面话，或者接几句寒暄之外，剩下的时候，无论秦玥如何为难，如何与林青玉对视，对林青玉使眼色，林青玉都如神仙一般，不闻不问，不发一言，若不是高疏桐知道伴读一事必定得本人自愿，都要以为林青玉对自己有什么成见。

　　秦玥对着活菩萨一般的同伴，没得办法，只得亲自出马，为难地劝道：“公主还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府中这次宴会是不得不去的，推拒不得。公主可知除了赏花之外，这次宴会邀请众位贵女，还有什么用意？”

　　“不知。”高疏桐摇摇头，老实地回答道。

　　“是为选太子妃。”本来秦玥是边陲出身，不甚了解中原各家的规矩，如今林青玉不肯开口，只得自己费了好大口舌将厉害讲清楚，幸好永宁公主是个聪明的，才没把事情办砸，慢慢地说道，“公主可能不知，今年开年，眼看皇太子殿下年长，皇后娘娘动了选太子正妃的心思，各世家知道之后可不得了，快抢破头，要将女儿送入东宫。听说如今皇后娘娘已经暗中定下人选，这才委托长公主殿下设宴，为皇太子殿下和未来的太子正妃正式引见引见，这么热闹的事情，公主怎么能不在场？且长公主殿下委托我二人来送请柬，若是公主不去，我二人在长公主殿下面前少不得没脸……”

　　一旁的林青玉微微点头沉思，秦玥把话说到这份上，高疏桐也告假不得，且太子选妃这么重大的事情，在秦玥口中就是看热闹，就连高疏桐也觉得有趣，便应承下来。

　　三人寒暄已久，不多时已至正午，高疏桐要留秦林二人用膳，秦玥推拒道：“我二人既然是公主的伴读，日后有的是机会叨扰公主，今日公主进府，事情太多忙不过来，今日便不在公主府上讨一口吃食，咱们明日还要来的。”

　　高疏桐微笑点头不提。送走秦林二人之后，朱珍珠见高疏桐眉头深锁，疑惑地问道：“婢子正要为公主贺喜，如今公主也有了两位贵女作为伴读，一位是勋爵之后，一位是六部尚书的女儿，想必两位伴读日后可为公主助力。这是天大的好事，公主怎么眉头紧锁？”

　　高疏桐一边点头沉思，一边说道：“你说的没错，有两位伴读自然比没有要好，日后也方便让她们为我打探贵女之间的消息，只是我想起永平公主的伴读，不禁感慨，我不及她，你可知永平公主的伴读是谁？”

　　朱珍珠摇摇头，道：“婢子不知。”

　　“是尚书右仆射谢氏之女，与陆左相并称的谢右相，谢氏是大家闺秀中除了皇室贵女之外屈指可数的人物。而太子的两个侍读，一个是长公主之子薛文秀，薛家是驸马世家，世代尚主，其权势可知了；另一个是尚书左仆射陆九微之子陆封仪，这两人都是世家学子之中的魁首。”高疏桐颓唐地说道，“而我的两个伴读，一个是巴蜀男爵之女，与中原世家不牵涉，自然不参与皇子公主之间的争斗，是中立派。秦玥性格好，讨人喜欢，打探一些人人都知道的消息还可以，可是若是有什么密辛，不能让她知道，什么心腹之事，不能交给她去做。另一个，长得和仙女似的林青玉，爹是礼部尚书，礼部尚书可是个闲职，且林青玉有性格缺陷，目下无尘，人际关系恐怕比我还差，还不待见我……”高疏桐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

　　朱珍珠不知道如何宽慰高疏桐低落的情绪，看见高疏桐用力甩了甩头上的发饰，听见她说道：“不想这些，我还有的忙，杜衡在哪？让他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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