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谢至动作很快，也许是因为皇帝亲自下令开公主府，所以掌事之人乐意卖人情给新上任的永宁公主，很快便查出京兆尹旗下大牢中关押的书生，杜衡。

　　案卷上杜衡并没有犯什么大罪，除当众诽谤之外，所以谢至提出高疏桐要来探监，有司很快答应。

　　是以第二日，谢至扶着高疏桐上马车出宫，口里说：“公主身子才好，何必去天牢那种阴冷潮湿的地方？”

　　原来高疏桐之前重病，能从病床上起身以后便安排行程进天牢捞人，谢至看在眼里，不免要说几句。

　　高疏桐坐在马车里，说道：“所谓不学无术，学则有术。我从现在开始学，怎么也比不上从小启蒙的太子，还有朝堂上任职多年的老狐狸。如果不找人现教，掉进哪个坑里都不知道。”

　　谢至：“公主，为什么这么担忧？”

　　“皇帝又不吃素。”高疏桐说道，“先前，皇后不过是不见我，过后还赏赐衣物首饰；太子视我为无物，还教我骑马；永平公主当众刁难，也没有真的伤害到我。都是因为在皇后太子眼中，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马上要去匈奴的人，他们理都不理，若是我危及到太子的储位，还不扑上来吃了我？皇后是后宫之主，太子是储君，国舅在外朝有权有势，就连皇帝也苦不堪言。我与他们为敌，即便皇帝放权与我，我底子实在太差，如何能与他们抗衡一二？”

　　谢至说道：“好歹，陛下是向着公主的。”

　　高疏桐道：“皇帝手里有鞭子，喜欢看狗咬狗，谁弱，皇帝就帮谁。现在太子势大，我又强出头，皇帝自然要帮我。等我和太子对上，撕得越凶，皇帝的宝座就坐得越稳。朝堂也是如此，你看皇帝如何平衡后宫就知道。萧妃与皇后分庭抗礼，难道萧妃真的美若天仙，能和正宫皇后相提并论？不过是为避免一家独大。”

　　谢至听完，想了会儿，慢慢地说道：“公主如今看事情，真是一针见血。”

　　高疏桐摇摇头，示意不必再说，闭上双眼，闭目养神起来。久病初愈，难免精力不济，高疏桐在马车摇摇晃晃的行驶中昏昏沉沉，不多时，马车停下，天牢到了。

　　高疏桐从天牢门口走进，只见越往里面走，地势越来越低，空气越来越浑浊，阴暗潮湿，走廊两边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牢房，犯人听见脚步声纷纷来到在栅栏处站住，朝来人伸出手，道：“救我，我是冤枉的。”

　　随着一声声的“救我”，“冤枉”，高疏桐感到寒风阵阵，不禁拢拢身上的衣服，回过头来，问道：“还有多久？”

　　天牢并无女囚，朝中也少有女眷来天牢探望，高疏桐年轻貌美，衣着华贵，妆容精致，走在天牢中，难免成为众人的焦点。

　　带领众人往深处走去的牢头看高疏桐一眼，似笑非笑，道：“快到了。”

　　虽然说是这么说，还是走一刻多钟，才走到天牢深处，高疏桐难免疑惑，一个大街上随便说胡话的书生，哪里就危险到需要关押在天牢深处？此案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只见天牢在最深处的房间里，一人身穿囚服，正趴在牢房的石床上，听见声音，回过头来，阳光从狭小的天窗照射下来，照在犯人的脸上，正是杜衡。

　　牢头拿出钥匙，打开房门，高疏桐与谢至走进去，四处打量，谢至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递给牢头，轻声说：“我家主人想要单独和犯人谈谈。”

　　那牢头看到一块金子，喜不自胜，连忙点头哈腰，带着众人退出去，轻轻地带上牢门。

　　杜衡从石床上起身，转过身狐疑地看向两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高疏桐将杜衡的表情收入眼中，问道：“你不认识我，做什么在大街上，让我救你？”

　　杜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来是你，你就是当初茶楼的小公子，原来是个女人。”说罢四处打量。

　　原来，当日杜衡与高疏桐相见的那一日，为了方便，穿的是男装。今日来，穿的是女装。看杜衡这么惊讶的模样，似乎是连高疏桐的性别都没有看出来。

　　谢至见杜衡一脸惊讶，道：“这是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虽然杜衡对皇家公主的封号并不熟悉，但是有名的几个封号还是有所耳闻的，比如永平公主，听说就很得陛下宠爱。至于永宁公主，杜衡没有听说过。

　　然而杜衡毕竟不是皇亲国戚，对公主的封号也没有如数家珍，听见陌生的封号，只当是自己见识浅薄，眨眼就抛之脑后。与封号相比，永宁公主的来意是他更感兴趣的。

　　杜衡见谢至面白无须，猜到谢至是高疏桐身边的太监。见到两人的模样，暗中点头，明白过来：“公主是来救我的。没成想随便拉一根救命稻草，竟然成功了。”

　　说罢双手合十，弯下腰，郑重一礼，道：“在下杜衡，若是公主果然救在下出牢笼，在下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说罢，转口又笑道，“只是不知道我对公主有什么用。”

　　杜衡这话，其实透露出当初杜衡以为高疏桐是男子，他作为幕僚可以投奔。但是如今发现高疏桐是女子，即便身为公主，拿一个书生也没有用处。

　　至于高疏桐是我朝唯一一个在宫外开府委以政事的公主，是最近的事，杜衡自然不知。

　　高疏桐见杜衡一开口就把话全说尽，笑嘻嘻地摆明自己要救他，虽然这是使对方骑虎难下的一种手段，然而到底是个聪明人，心中有底。

　　高疏桐微微一笑，问道：“为什么要救你，你能为孤做些什么？”

　　称孤道寡，乃是皇室子嗣的自称。

　　杜衡一脸嘻嘻哈哈，道：“在下自诩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是投在皇子门下，出谋划策，排忧解难自是不在话下。若是公主，也许能教一教读书识字，写诗作画？”

　　距离上一次见到杜衡已经过去好几日，杜衡仍旧在天牢里，没有被捞出去，可见杜衡并没有别的朋友可以救他逃出生天。

　　高疏桐此刻来，摆明是杜衡手中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而杜衡面对唯一有可能救自己出牢房的人，仍旧镇定自若，谈笑风生，不可谓不胸有成竹。

　　高疏桐笑笑，又问：“这次来，便是来看看，你值不值得被孤从天牢捞出去。胆敢在大街上诽谤天家父子失和，那书生，你就不怕这次来的不是救你的人，而是被你诽谤的太子。或者你在这么个无人问津之地，就不怕太子派人来杀你灭口？”

　　杜衡见到高疏桐举止气度，又从谢至口中知道高疏桐身份，再听高疏桐说话，提的问题，自然猜出来此的目的，心里转了几番，笑道：“不知公主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皇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树敌无数，等闲注意不到我这么个当街诽谤的小人物。然而我出身寒微，比不得他人出身世家大族作为晋身之资，若不在大街喊两嗓子，怎么投得明主？”

　　“良禽择木而栖，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高疏桐上下打量，露出疑惑神情，又问，“当时在场那么多人，为什么当街向我求助，难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杜衡见高疏桐问出这句话，知道对方已经答应求救请求，自己得救了，不禁大喜过望，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是在下与公主的缘分。”

　　缘分？谁信？

　　高疏桐见杜衡不肯说实话，今日要问的都已经问完，临走前回过头说道：“下一次你可以换一个称呼？”

　　“什么？”杜衡心想，不称呼公主，难道称呼主公？

　　虽然高疏桐言行举止看起来，的确有主公风范。

　　高疏桐与谢至原路返回，谢至忿忿不平，道：“这厮好生无礼，见到公主，态度没有一点恭敬。我不喜欢这种狂妄书生，公主为什么要花大功夫救他？”

　　高疏桐坐在马车上，阖上双眼，慢慢地说道：“规矩和道理是上位者用来规范下位者行为的工具。有时候，人太聪明，就不会把世间的规矩和道理放在眼里。杜衡不按规则行事，一个是因为他古怪的性情，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受出身所限，没有出头的机会，只好剑走偏锋。太子身边一堆世家才俊，杜衡不说勉强凑不上去，就是凑上去也是比不过那一群出身世家的侍读。”

　　从天牢回去，高疏桐脸上难免现出疲惫，从谢至的角度看来，只看到高疏桐浓密的睫毛颤呀颤，像是春天颤抖的蝴蝶翅膀，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高疏桐睁开眼睛，看看谢至，没注意到谢至躲闪的目光，继续说：“这种寒门出身的人，正好为我所用。真论起来，和我还不是一样，都是没有机会的人，但凡看见一个机会，绝不会放过。”

　　谢至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高疏桐想想，又说：“不过谢至，等把杜衡弄出来放在公主府，你还得再仔细打探打探他的出身背景。你说的没错，有一点，杜衡与我们相遇的时机太过巧妙，在场那么多人，偏偏让我救他，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太像一个圈套。”

　　谢至点头应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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