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只见陆封仪已经换过一件衣裳，如今右手手持折扇，正大步往高疏桐驻足的方向走来，走到跟前，才道：“二公主，可找到你。我才离席换件衣服，回头就不看见你。”

　　陆封仪此刻脸上满是焦急与终于找到人后的轻松释然，高疏桐看得分明，然而此人今天下午还在宫外茶楼雅座与永平公主拉拉扯扯，惹得永平公主泪流满面，梨花带雨。前几日最后一次见面，借口说要准备春闱而推拒掉自己的见面请求，此刻却匆忙离席来找我，高疏桐在心中冷笑，问：“陆公子，有事？”

　　陆封仪左右环顾，看看朱珍珠与谢至两人，脸上浮现极为轻松的笑意，眼神透出真诚，话语中带着诚恳，对二人轻声说道：“我想与二公主单独说会子话，还请两位行个方便。”

　　此时是上半夜，月亮悬挂当空，虽然高疏桐没有再去清音阁上学，可是也是知道，按照本朝礼仪，未婚女子不得和外男单独相处。高疏桐止住想要退避的两人，对陆封仪说道：“此二人是我心腹，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陆公子有事，可以直说。”

　　此刻，从高疏桐平静的话语与不动声色的表情中，陆封仪已经窥测到一二，恐怕二公主对自己印象与态度，并不好。

　　然而，朱珍珠毕竟知道陆封仪是高疏桐的心上人，还是想要满足高疏桐单独与心上人相处的心愿，于是对高疏桐说道：“公主，我去前边给公主找找看有没有幸运草，找到后可以编成草绳戴在手上，别有一番风味。”说罢径自往草丛中走去。

　　此时，谢至接着说道：“公主，我去林子旁边望风，离这里不远，公主有什么事可以喊我，我马上就来。”说罢看风度翩翩的陆封仪一眼，也默默地离开。

　　谢至与朱珍珠二人在想什么，不过是成全，高疏桐未必不知道，此时在心中暗自叹一口气，直视陆封仪，问道：“陆公子有何事，现在可以说了。”

　　原来，若是寻常，陆封仪来找高疏桐说话，高疏桐虽然还记恨着上次陆封仪找借口躲开邀约一事，但是到底也不会放在心上太久。可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高疏桐刚才被当做货物被整个宴会的人围观一遍，如今正满肚子火，即便是面对天仙，也耐心不起来。

　　只见陆封仪神色有点紧张，双手紧攥着上衣的下摆，抬头看看高疏桐，欲言又止，又低下头，手足无措，最后下定决心般抬头说道：“二公主，我想着明日公主来上书房听太傅讲学，之后咱们可以一起再待会儿，探讨探讨学问或者太傅课上的内容。”

　　探讨学问，这件事和之前高疏桐向陆封仪发出的邀请一样，就在前几天，可是被陆封仪断然拒绝，如今陆封仪转过头来，提出同一件事情，当时拒绝的借口是要准备科举考试没有时间，难道现在就有时间？

　　高疏桐哭笑不得，心中腹诽，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陆封仪，嘴角似笑非笑，只是不说话。

　　陆封仪似乎也知道此事有几分搞笑，面上挂不住，哂笑道：“我，我最近才发现，科举考试早已准备妥当，所以和二公主探讨学问，还是有时间的。”

　　谁要和你探讨学问，明明当初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人心反复无常，变幻莫测，高疏桐面色不变地看着陆封仪，仍旧十分冷静平和，回答道：“不用了。陆公子若是好意，我谢过陆公子的好意，但是不用了。陆公子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说罢抬腿就要离开，没有半分留恋。

　　高疏桐的声音有些冷淡，虽然礼数周全，可是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气，却和之前对待陆封仪的态度截然不同，陆封仪不是木头人，并不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二公主。”陆封仪连忙叫住高疏桐，声音当中透露出一丝惊慌来，道，“我知道今日公主心情不佳，可是若是仅仅因为心情不佳，难道二公主就能从此了断正常的交际来往？”

　　高疏桐回过头，似乎是没有想到陆封仪会说出这样的话，叹一口气，道：“陆公子今日也在现场，未必不知，我是今年和亲匈奴的人选。与后宫嫔妃走动，妃子眼中看我，是个没过几天就要死的死人，不愿意交际往来。陆公子何必白费这个心思？上一次，陆公子为我讲解太傅的功课是得到太子哥哥的授意，如今既然不再有太子的授意，陆公子再有好意，对我来说，也太晚，用不着。”

　　高疏桐的声音疲惫，透露出颓唐来，陆封仪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心疼，轻声道：“不，公主，其实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公主，你不要害怕，和亲一事，我会尽量帮助你的。”

　　话说完，陆封仪并没有在眼前的少女脸上看见想象中的感激涕零与柔情之类的，相反，高疏桐眉角动也不动，开口说道：“不，陆公子，你帮不了我。大齐要送公主去匈奴和亲，这不是你身为臣子能够左右的事情。”

　　如此冷静，似乎沮丧的心情并没有影响面前少女的判断。然而，陆封仪从高疏桐平静的面容上，看不见一点对明日或者他人相助的希望。面前的少女只信任信任的人，但是她信任的人这样少，只有刚才围在身边的两个。

　　冷宫的岁月与出冷宫之后求助无门的遭遇加深了高疏桐的无助感，以致于她在听见别人承诺帮忙的诺言时，熟若无睹，充耳不闻。

　　陆封仪此刻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你什么都不信。”

　　所以只能靠自己。

　　高疏桐毫不在意，双手摊开，耸耸肩，随意地说道：“陆公子的好意，我都记在心里。然而我朝男女大妨，陆公子有大好的前程，日后不要再单独来见我，对陆公子的声名不好。”

　　高疏桐面容平静，声音平稳，似乎是真的替陆封仪考虑，考虑到他身为京城翩翩佳公子的声名。可是陆封仪却莫名感到一丝痛心，高疏桐在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之后，再在言辞当中将自己推开，陆封仪感到自己说的话就像打在棉花上，消逝在风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然而，以陆封仪的性情及为人，并不是会因为三言冷语就被打发的，此刻，陆封仪反而看清做什么才是有效的，于是断然说道：“二公主不信我也是应该的，也是，寻常就没有以言取信于人的道理，二公主且看日后罢。”言辞中颇有一番要干出大事业的意思在。

　　两人都固执执拗，鸡同鸭讲，各抒己见，没有半点让步。高疏桐并不在意，也不再致力于纠正陆封仪的看法，略微低头行礼，直接从陆封仪身边擦肩而过，往谢至望风的方向走去。

　　高疏桐走后，陆封仪转过身面对茂盛的樟树，默默地抬头看向树冠的树叶，似乎树叶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值得陆封仪为看树叶，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谢至远远地见高疏桐迎面走来，问道：“这么快说完了，珍珠采集叶子还没有回来。陆公子有什么要事来找公主吗？”

　　本来，以谢至的身份，高疏桐与陆封仪无论私下里说什么，谢至都不该问。可是这个时候，高疏桐当众受了刺激，正是情绪不稳定的时候，谢至担心陆封仪说什么话再刺激到高疏桐，所以忍不住询问。

　　谁知高疏桐摇摇头，看似满不在意，随意地说道：“走，我们去找珍珠去。陆公子没什么事，不管他。”

　　谢至仔细瞧瞧高疏桐脸上没有悲愤欲绝的神情，听信其说辞，也将此事抛之脑后，不再放在心上。

　　回到揽月殿以后，朱珍珠见高疏桐神情没有在宫宴上那么激愤，又好说歹说地劝解，终于等到高疏桐入睡，这才放下心来，与谢至两个人埋着头只管嘀咕，说了好半天才各自收拾梳洗。

　　为了防止高疏桐半夜苏醒没有水喝，朱珍珠一向是睡在里间不远处小隔间的榻上，而谢至则歇在外间，以防有危险。

　　这一天，谢至早早地躺在榻上，虽然心中担忧，思虑万千，但是最终还是昏昏入睡，一直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谁知到后半夜，谢至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不知道为何，直觉不能继续睡下去，下榻起身披衣开门，向外走两步，只见月华照射在院落青石板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芒。

　　谢至下意识四处环顾，突然意外地看见不远处大树底下蹲着一个人影。

　　“什么人？”谢至连忙喝道。再上前走几步，定睛一看，树下蹲着的人，竟然是高疏桐。

　　谢至松了一口气，马上又将心从胸腔提到嗓子眼，问道：“公主，你在这里做什么？”

　　只见高疏桐身穿就寝时的白色中单，眼神迷茫，独自一人蹲在大树下，手里拿着一截枯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地上散落着几根枯枝丫，旁边有一个坑，土里面还有一条一动不动的冬眠蛇。

　　看到蛇，谢至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就近捡起一根树枝，把蛇拨开，按住，又抬头问高疏桐：“公主，你在干什么？”

　　如今是冬季，不是蛇虫出没的季节，大多数冬眠的动物都藏在地下土里，虽然被高疏桐挖出来的这条冬眠蛇此刻一动不动，然而没死，是活的。此蛇长约三尺，比手指头略粗些，周身呈青绿色，是剧毒的竹叶青。

　　高疏桐将手上的树枝抵在地上，抬头，望向谢至，说：“现在我处于弱势，出手必须一击得中，不然，就像这条冬眠之蛇一样，恐留祸患。”

　　“公主在说什么？”谢至看着高疏桐的脸色，又看看漆黑夜空悬挂的稀疏几颗星，不免担忧。现在已经是后半夜，高疏桐不好好地在揽月殿内室床上躺着，却一个人跑到院子里面，拿树枝把冬眠的蛇从树洞里面挖出来，这不是发疯，是什么？

　　高疏桐却没有再回答，反而继续低头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谢至仔细查看，见高疏桐手下并没有写出成文的文字，倒是有些像鬼画符。

　　谢至不免有些心惊，高疏桐之前在冷宫时从来没有夜游的毛病，如今脸色苍白，身着白色中单，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隔得远看，像恶鬼。

　　谢至不免又问：“公主，你怎么了？”

　　谢至大概能猜测出一二，不外乎是今日在宴会受刺激，高疏桐心情颠荡起伏，真切感受到被刀架在脖子上，所以才会举止失常。如今除了自己，没人知道高疏桐心里在想什么。

　　高疏桐摇摇头，扶着树干站起来，道：“我好得很，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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