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回到揽月殿，高疏桐坐下来喝茶，一边想，一边问：“如今京兆尹是谁，能否从世家贵女中打探消息？”

　　朱珍珠一边收拾出行的包袱，一边问：“京兆尹？公主还在想办法救今天那个书生？叫……”

　　“杜衡。楚辞中的一种香草，是个好名字。”高疏桐一边琢磨，一边回答，“这书生有点意思，能为我所用再好不过。我身边一直缺个正经的读书人出谋划策，朝政上的事情一直摸不着头脑，太被动。”

　　朱珍珠想起今日在民间见到的人，又说道：“若说起读书人了解朝政，公主有什么疑惑问陆公子岂不是好？陆公子的父亲是丞相，又跟着太子读书，在皇宫行走，自己还在准备科举，朝堂上的事情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高疏桐抬起头来，看朱珍珠一眼，说道：“我若是能像信任你一样信任陆公子，就好了。”

　　谢至在一旁听见两人说话，见朱珍珠迷惑不解，解释道：“陆公子身份贵重，做什么会向公主投诚？公主若是救了今日这位书生，对书生就有救命之恩，日后用做幕僚和军师，都师出有名。这书生与陆公子，两个人是不能比的。”

　　朱珍珠似懂非懂。

　　三人正说着，这时，一名宫女来揽月殿禀告道：“二公主，陛下请二公主参加今日晚上的宴会，这是出席宴会要穿的衣裳，请二公主穿戴完毕，快些入席。”说罢将宫衣留下，径自离开。

　　朱珍珠接过衣物，拿给高疏桐看，只见是一件精美的宫衣，布料上乘，刺绣精美，看得出是绣房绣娘的得意之作。

　　朱珍珠小心翼翼地抚摸衣裳上的纹样，欢喜地说：“公主，这件衣服布料上乘，制作精美，比以前内务府送过来的都要好，公主穿着一定好看。”

　　原来，以前高疏桐三人在冷宫时，没穿过几件新衣服，都是在旧衣服底子上缝缝补补；后来，出冷宫后来到揽月殿，从内务府申领的，皇后和皇帝赏赐的绸缎与新衣，虽然和之前相比要好得多，但是到底没有顶级的贡品。今日这一件却不同，穿出去比一众贵女都要显眼是一定的。

　　衣服的确好看，高疏桐虽然高兴，见到好看的衣服也很兴奋，却忍不住担忧，问道：“我这么不起眼，前几次宴会，陛下甚至没有向众人当众介绍过我。怎么今日却特意给我一件艳压群芳的衣裳，此事有古怪。若说是陛下突然想起有我这个女儿，想要在服饰上补偿一二，这种事情我可不信。”

　　朱珍珠脸上带着担忧看着高疏桐，谢至在一旁劝道：“虽然事情古怪，可是陛下赐下新衣裳，公主还是穿着去参加宴会才好。也许公主去了之后才发现，其实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没有，岂不是好？”

　　高疏桐苦笑地说：“借你吉言。”

　　谢至等在外面，高疏桐在朱珍珠的帮助下将新衣裳穿上，挽一个新发髻，插上玉簪，再敷粉画眉涂口脂。

　　朱珍珠一边往高疏桐脸上扑粉，一边称赞道：“这么美的衣裳，须得新式发髻与精致妆容才般配。公主天生丽质，平时不好梳妆打扮，如今果然是敷粉涂上口脂以后才越发光彩照人。”

　　“就你嘴甜。”高疏桐仔细打量铜镜中的面容，轻声道，“是比平日里看起来要好些，然而涂脂抹粉太麻烦，我不喜欢。”

　　朱珍珠笑笑，拉高疏桐出里间，见到谢至，问：“谢至，怎么样？公主穿新衣裳好看罢？”

　　谢至眼中有惊艳，笑起来，称赞道：“美极了。”

　　高疏桐与朱珍珠一齐笑起来，朱珍珠打趣道：“谢至，你可真是笨口拙舌，称赞女子容貌，竟然只有三个字，美极了。至少也得说美若天仙罢？”

　　谢至羞恼地低头笑起来，似乎不敢抬头与光彩照人的高疏桐对视。

　　高疏桐提起白色裙摆，对嬉笑不停的两人说道：“好了，别再说笑，快些走，再迟些就晚了。”

　　高疏桐提起过长的裙摆，正发愁如何走路去参加宴会，出殿门后发现一辆辇车停在外面，驾车的太监正在等待，见到高疏桐便道：“二公主，请上车。”

　　御赐的衣裳裙摆过长，不适合长途奔走。而宫内不允许马车行驶和策马奔腾，宫里有位份的主子都有专用的辇车，或者轿子。但是高疏桐因为刚从冷宫出来，一应物什都不到位，自然也没有专用辇车。

　　此事越发稀奇，高疏桐心怀疑虑，提起裙摆，坐上辇车，一路沉思。虽然辇车内应有尽有，然而高疏桐心中不安，仍旧不时掀起帘子，四处张望。朱珍珠与谢至二人步行跟着，不时与高疏桐对视，微微摇头，以示无事发生。

　　不多时，便来到宴会所在。高疏桐停下脚步，只见和上次一样，众人早已落座，教坊司歌女舞姬载歌载舞。宾客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不断。

　　引高疏桐落座的太监突然大声说道：“二公主到！”

　　上了年纪的太监声音本来不男不女，如今突然高声，又像唱诺一般将最后一个字无限拖长，虽然引人注目，可是却煞是难听刺耳，且此人正好走在高疏桐身边，声音震耳欲聋，更是雪上加霜。

　　经过喊这么一嗓子，在场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高疏桐身上。皇位上端坐的皇帝也听到，笑着对高疏桐说道：“二公主到了，快过来些。”

　　皇帝笑呵呵的很少见，除非是和权臣交谈，不然皇帝一向吝啬展现笑容。高疏桐有些迟疑，可是在皇帝的热情招呼下不免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今天的宴会无论从哪里看都透露着古怪，高疏桐有意放慢脚步，一边小心查看前进方向前皇帝的脸色，一边脑袋左右晃动，小幅度四处张望。

　　只见皇帝旁边端坐的是皇后，另一方靠后的位置是萧妃，后宫两座大山都浓妆艳抹，争奇斗艳。皇帝左手方是皇太子殿下等皇亲国戚，右边是陆丞相、将军等文武重臣。除此之外，最显眼的是在席的匈奴使者。

　　匈奴使者为什么也在？

　　高疏桐来不及细想，只见皇帝似乎等不及仍旧缓慢走向宝座的高疏桐，偏过头，面带笑意，大声对阶下坐着的匈奴使者说道：“使臣，和亲的人选已经定下，这便是二公主。”说罢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我女儿生得美，你野蛮人一定会满意’的得意之情。

　　高疏桐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可是高疏桐没有料到皇帝会当众宣布，一锤定音，下意识抬头看皇帝一眼，马上低头，后退一步，头顶恰好是一盏宫灯。高疏桐将脸藏在阴影后，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匈奴使者看见高疏桐生得花容月貌，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禁与皇帝一样，也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端起面前的酒碗，嘀嘀咕咕用匈奴话说些什么。使者笑得很开心，很大声，在场的众人都能从这样放肆的笑声中听出来匈奴使者对和亲的人选很满意。

　　高疏桐只觉气急攻心，气得胸脯起伏不断，听见使者的笑声只觉得无比刺耳。

　　高疏桐现在站的地方，离公主席有一定的距离，不知为何，除了皇帝与匈奴使者肆无忌惮的笑声之外，高疏桐还听见永平公主清脆的笑声，伴着笑声，一两句话传至高疏桐的耳边。

　　只听见永平公主说道，“哼，早便说过她只有和亲匈奴，死在匈奴的命，却敢处处给我没脸，与我争，也不看看她凭什么。”然后是幸灾乐祸的嗤笑。

　　这样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永平公主的表现，经常会让高疏桐忘记，这一位，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高疏桐沉下脸来，心知肚明：皇帝当着匈奴使者的面当众宣布和亲人选，在场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双耳朵。此事一锤定音，难有转圜的余地。

　　高疏桐只觉得一颗迅速跳跃的心快要从心腔子里面跳出来，心中除了恨意，怒意还有滔天汹涌的愤懑。耳边却传来众人的欢声笑语，在文武百官看来，达成与匈奴的和平协议，是我朝外交胜利的体现。而皇亲国戚只顾着跟随皇帝高兴而高兴，在场的觉得和亲公主可怜的，屈指可数。

　　这时，一阵杯盏摔碎的声音在欢声笑语中格外瞩目。高疏桐听见一人问，“怎么？酒杯倒了，弄湿衣裳，快些拿帕子来擦一擦。”

　　高疏桐抬头，远远地望见陆封仪在离自己比较远却靠近匈奴使者的位置上站着，原来摔碎酒杯不慎泼到衣裳上的就是他。

　　只见陆封仪傻傻地站着，手中维持着握不住酒杯的姿势，茶色的清酒大半杯都倒在衣裳上，素白的衣袍已经被污渍得不成样子。旁边站着一人一边絮絮叨叨地对着他说话，一边慢悠悠地从宫女手中拿出手帕擦拭衣裳上被清酒泼到的污渍。

　　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地上倾倒转动的琥珀酒杯，而是陆封仪脸上的神情。只见一向以冷静自持著称的翩翩佳公子陆封仪如今直愣愣地看向高疏桐所站的方向，一双漆黑的眼眸中，除了震惊，诧异，愤怒，悲伤，难以接受还有不可置信。

　　真是奇怪，高疏桐竟然在那一瞬间从一个人眼中看到如此丰富和强烈的情绪，而正主我自己都还没有开始骂天。

　　既然已经叫匈奴使者亲眼见到高疏桐的花容月貌，皇帝的目的已经达到，如今正忙着与匈奴使者笑呵呵地交谈，又与陆丞相说些朝政上的事情，此刻早就把站立不动的高疏桐忘之脑后。

　　然而高疏桐也不能一直站着不动，身边的大太监看皇帝完全没有再叫高疏桐过去的意思，劝道：“二公主，请入席。”

　　除了欢声笑语之外，高疏桐还感受到不断地指指点点的视线，似乎在场的众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有权力对今日的主角，选定的和亲公主人选品头论足。

　　就像是已售卖的货物，在市集上叫卖过后，潜在的买主还要对着货物指指点点，品头论足。高疏桐心想：本朝法律，买卖平民犯法；而我，皇家的公主，被皇帝当众卖了，还遭人像物品一样评价好坏。

　　真是欺人太甚。

　　高疏桐感受到投射到自己身上好奇的目光，之前从来没有受到过关注，如今万众瞩目，竟然是在这种场合。高疏桐越想越气，在席位上坐下之后，忍受不住众人上下打量的目光，以不胜酒力为由离席。

　　只要亮相即可，既然已经达到目的，就没有人管高疏桐之后的去留。

　　高疏桐走出殿门，一边走，一边撕扯身上华美衣物，被朱珍珠拦住，惊恐呼唤道：“不可。”

　　高疏桐转过头看向朱珍珠，见到满面担忧，听见朱珍珠说道：“公主，不可。这件曲裾是御赐之物，不可损伤，若是人为损毁之后被有司发现，是大罪。”

　　好不容易得父皇馈赠一件好看的衣裳，穿上以后发现自己被卖了，高疏桐气不打一处来，只想把衣服剥下来撕掉好出一口恶气，结果被告知御赐之物得供着，不得有所损伤。

　　朱珍珠见高疏桐正在气头上，一面走，一面伸出两只胳膊将人团团抱住，阻止高疏桐做出继续撕扯的动作。

　　两人步伐踉跄，走至水边的一棵大树下才停下来，此刻高疏桐已经冷静下来，对朱珍珠说道：“好了，珍珠，我不撕了，你把手放下来罢。我与一件衣裳置什么气？”

　　朱珍珠脸上悻悻地，将环抱在高疏桐胸口的两只胳膊放下来，仔细查看高疏桐的脸色，又劝道：“公主，别再生气，小心气坏身子。”

　　因为刚才两个小姑娘一路挣扎拉扯，宴会前完整无缺的衣裙已经在挣扎中破损几个洞，露出高疏桐衣衫下雪白的肌肤来，高疏桐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谢至看到后又不方便提醒，于是忍不住移开眼。

　　朱珍珠摸摸高疏桐衣裳上刚才弄出来的破洞，小心地道：“这些破损比较小，不要紧，回头公主回去以后脱下来，我拿针线缝补一下，等闲看不出来。”

　　高疏桐点头，道：“我针线活不行，缝补一事还是麻烦你。”

　　朱珍珠担心地瞧瞧高疏桐的脸色，接口说道：“缝补公主衣裳也是我的分内事，公主何必言谢，只要公主没事……”朱珍珠说了一会儿也说不下去，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情，高疏桐的脸色怎么看都不像没事。

　　高疏桐与朱珍珠靠在一块儿，两个人都半倚靠在大树树干上。谢至不方便靠得太近，只得紧紧攥住高疏桐的衣袖，一字一句劝道：“公主，事情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公主，此事还有转机，一定有办法可以解决，公主千万不要气馁灰心。”

　　高疏桐抬起双手，仔细查看，只见这是一双少女的手，虽然因为早年的辛苦生活，手掌上方留有粗茧子，不如别的养尊处优的少女娇嫩。

　　但是这双手至少现在仍旧干净，没有沾过鲜血。

　　高疏桐愣愣地看着大树树冠上翠绿的树叶，回答道：“当然，对于一些人来说，任何事情都有扭转的办法。只是事已至此，已经无法通过常规的手段与方法来解决。”

　　高疏桐转过头看向谢至，道：“谢至，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这个世界充满着对我的恶意，以致于我为了活下去，没有办法维持人人都有的美好的品德。”

　　比如正直与善良。

　　高疏桐虽然说得含糊，但是谢至与朱珍珠两人都听得明白高疏桐到底在说什么。

　　朱珍珠突然觉得有些冷，放开高疏桐的手，拢拢衣服，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放了手，想要再搭上去已经没有机会，只得低头讷讷地用手搓搓上衣的下摆。

　　高疏桐与谢至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朱珍珠的小动作，听完高疏桐的话，谢至认真地回答：“以我平日里的观察，宫里的宫女太监们，没有德行特别好的好人。朱珍珠也知道，像永平公主的贴身侍女，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还有淮南郡主身边的贴身侍女，他们过得好，跟着主子们吃香的，喝辣的，难道是因为德行出众吗？不，不是的，不过是运气好，跟了个好主子，鸡犬升天而已。在这个世界里，踩低就高能得到实惠与好处，人们就踩低就高，也不是因为这些人品德不好，而是环境如此。就像大浪淘沙，金子都被捡走，留下的都是粗糙的沙子。虽然我不了解主子们的生活，但是道理是一样的。在这个世界上，好人不长命。”

　　高疏桐偏过头，伸手扶额，好笑道：“我不过哀叹即将离我而去的美好品质，你却开始一本正经地诉说起好人不长命的古话来。”

　　谢至见高疏桐终于笑了，这才放下心来。

　　朱珍珠还待说些什么，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二公主。”高疏桐转过身一看，来人正是陆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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