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第二日，高疏桐如约来到上书房，太傅沈纬策正在讲匈奴近几年的现状。

　　高疏桐拿出本子来一边听，一边记，再看看周围，除了自己，用心记要点的没有几个人，大概正如陆封仪所说，对于匈奴的情况，沈太傅之前已经讲过好几遍。

　　“匈奴的如今单于年老，有几个儿子，单于虽然喜欢小儿子，但是大儿子年纪大，母亲是大家族的女儿，而且受到其他部落的拥护。是以这几年匈奴为了争夺王位，并不太平。且现在是冬季，草原进入枯水期，牛羊没有草吃。如果能够边境互市，匈奴用牛羊换取中原的粮食，匈奴就能顺利度过枯水的冬季。”

　　高疏桐举手，问：“太傅，我朝能够不同意匈奴互市的请求吗？”

　　众人又一次看向高疏桐，高疏桐知道在场别的学生都知道这个答案，可是高疏桐还是要问，毕竟，只要我朝决定对匈奴作战，就可以不同意和亲，也就不用派公主去和亲，这样自己就可以不用去匈奴找死。

　　虽然众人都觉得不可能，可是高疏桐还是想知道原因，而在课堂上问沈太傅，是现阶段最好的选择。

　　沈太傅看高疏桐一眼，回答道：“如果不同意匈奴的互市请求，按照匈奴往年的习惯，他们没得吃的，就带着军队边境抢东西，一般是烧杀掳掠，离匈奴近的几个郡县，每年都会死很多人，有时候，尸骨倒在路边，没有人收敛，那是人间惨剧。我朝之所以会答应匈奴和平的请求，就是为了少死成百上千的百姓。”

　　沈太傅说话很平静，似乎知道，高疏桐的确不知道这些人人都知道的事实，仍旧一字一句耐心的解释，听见高疏桐想会儿，又问：“也就是说，我朝边疆的将军士兵和军队无法抵抗匈奴的进攻，无法防御城池内平民百姓的安危？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我朝在军事上还能做什么改进？”

　　皇太子殿下听见，似乎是不忍自家妹妹竟然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忍不住抢在沈太傅前面回答：“飞将军驻守的城池，匈奴从未进犯，是以城中百姓安居乐业，只是别的城池就难说，世上又有几个飞将军？”

　　“缺乏将才。”高疏桐总结道。

　　沈太傅继续回答道：“太子说得对，但是只说到一部分。除了将军的因素之外，我朝的军队，现行招募制，多是步兵。而匈奴是骑兵，步兵对上骑兵，存在天然的劣势，很难取胜。我朝前几年从西域引进汗血宝马，并且鼓励民间繁殖养育，但是百姓自己种庄稼都顾不上，很难养殖马匹。现有的马匹存量，不够组建一只骑兵，也不够在所有边境的城池都组建骑兵。而且士兵都是闲时务农，忙时征战，虽然有得力的阵法可以用于步兵对阵骑兵，但是士兵们普遍的训练程度太差，无法熟练运用阵法。如果士兵不种田，专门训练，边境城池连粮食都供应不上，只能靠中央补给，国库哪里这么多银子和粮草。所以，短时间内是没有办法扭转我朝军队对上匈奴存在劣势的局面。”

　　高疏桐点点头，道：“所以只能求和。”

　　沈太傅点点头，打算讲些别的，听见高疏桐又问：“既然，求和是必然的，那也不一定需要公主去和亲，直接同意匈奴互市的请求，匈奴的目标达成，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再派一个弱女子去边境受苦。”

　　这时，抢在沈太傅之前回答高疏桐疑惑的是陆封仪，只听见他回答说道：“与匈奴和亲是既定的国策，从前朝起就开始执行，一般送一个公主去，能换来边境十年的和平，朝廷何乐而不为？而且，牺牲一个人的幸福，换来朝廷的长治久安，是一件荣耀的事情，谁人能拒绝？即便是前朝的刘细君和亲匈奴之后因为思念家乡不到一年就死在匈奴，朝廷的态度是刘细君性情柔弱，没有完成君王的使命，不是合格的和亲公主。朝廷在做决策的时候，只要有利于国，是不会顾忌个人的悲欢的。”

　　江山社稷为重，谁会管一弱女子的死活？

　　陆封仪在回答的全程，声音沉稳，一双漆黑的眼眸一直看着高疏桐，然而从他的回答中，却看不出来他对和亲一事的态度。

　　沈太傅点点头，道：“是，陆公子说的，的确是朝廷在做决策时会思考的。然而除了这些，匈奴一直向中原求和亲，除了中原公主美貌之外，最重要的是每一位和亲公主，都会带上大量的嫁妆，丰厚的牛羊布匹，书籍工匠，都是匈奴没有和急缺的物件，每次匈奴得到和亲公主的嫁妆，至少能吃三年，匈奴何乐而不为？而且我朝重礼仪和家庭伦理，只有和匈奴血脉相连，才能阻止匈奴再一次入侵边境，毕竟，文明人是不会攻打老丈人之国的，这才是国王嫁女真实目的。”

　　“即便有时候是无效的，据我所知，有时候，即便中原送去和亲公主，匈奴也会再犯，继续在边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哀鸿遍野。像匈奴这种野蛮人，并不像中原如此注重礼仪，不是嫁个女儿，就一定能换来和平。匈奴想撕毁条约就撕毁，没有信誉可言，可是中原还是年年都送公主去和亲，这是为什么？”高疏桐继续问。

　　太子回答道：“是的，以前匈奴也有背约的时候，那都是在王朝实力衰微，边关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只要王朝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无论和不和亲，匈奴都不敢冒犯边关。”

　　从太子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对和亲政策也不满，可是王朝实力衰微，似乎和亲是没有办法的事。

　　沈太傅点点头：“皇太子殿下说的对，二公主问的，既然匈奴有背约的可能，为什么我朝还要年年送公主和亲，送牛羊马匹，是因为君王怜悯百姓的性命，只要有一丝可能，我朝在做决策的时候，就希望能用和亲公主来换和平，换边境百姓安居乐业，这是王朝稳定的基础，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谁管和亲公主死活？

　　高疏桐这句话挂在嘴边，没有问出口，她环顾四周，在场的除了年幼的书童，来往的宫女太监之外，皇子和侍读都是男子，只有自己是女子，是讨论的和亲政策中那个为国牺牲之人。

　　沈太傅的话已经表明，王朝如果要求自己或者别的女子做出牺牲，一个弱女子，是没有办法反抗整个国家意志的。

　　高疏桐颓然坐下，没有继续发问，从刚才沈太傅的回答，已经清楚，和亲匈奴之事，势在必行，必然有一无辜女子，为国牺牲。

　　高疏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能当着众人询问沈太傅。

　　毕竟，太子是永平公主的亲哥哥，而和亲人选只在自己和永平公主之间，让太子知道自己不想和亲匈奴，不是一件好事。

　　不多时，沈太傅便讲完今日的内容，见众人都走光，而高疏桐仍旧等待在侧，猜测她还有什么要问的，于是问道：“二公主还有什么疑问吗？”

　　“是的。我还有一个疑问。”高疏桐心中忐忑，问道，“对匈奴的和亲政策，是从前朝就延续的。我疑惑的是，难道每一次匈奴都只要皇帝的女儿吗？我的意思是，有时候，也许匈奴来求和亲，可是皇帝没有女儿，这时从民间选取，然后给与公主封号不就行了。毕竟，匈奴要的并不是皇帝真正的女儿，而是公主封号下的丰厚嫁妆，和与此同时产生的和平象征。所以太傅，前朝，或者我朝，有没有过从宗室之女，或者民间女子封为公主和亲匈奴的例子？”

　　“有。”沈太傅回答道，“我朝有名的解忧公主，就是宗室之女，而且她是一位伟大的女子，守护边疆几十年的和平。还有我朝开国皇帝白登城之围时，匈奴想求娶吕后所出的鲁元公主，吕后与鲁元公主日夜在开国皇帝面前哭泣，后来，从民间选取女子封为公主送去匈奴的。和亲的公主，自然不一定要是真公主。二公主，你今日一直在问匈奴和亲的政策，是有什么事吗？”

　　高疏桐心想：原来如此，不一定非得是皇帝的亲女儿，无论是谁，只要封为公主，再送去和亲就行，所以不一定从永平公主和我之间选择。

　　永平公主有皇后疼爱，皇后在皇帝面前哭泣，才使得自己的女儿不作为和亲的人选，反而将我从冷宫中接出。

　　既然如此，眼前就不是一条死路，还有可操作性的余地。

　　高疏桐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见沈太傅迷惑不解，苦笑着回答道：“太傅还不知道，这一次匈奴来我朝求和亲，选定和亲的人选，就是我。”

　　“什么？”沈太傅大吃一惊，一边不住地打量高疏桐，一边忍不住道：“可惜了。”

　　以沈太傅这几日对高疏桐的接触，看出高疏桐实在是太聪明，这几年都没有遇见过天资这么高的学生，如今竟然要去匈奴送死，实在是可惜。

　　然而沈太傅就是个教书的，不能左右皇家的决策，只能一边叹气，一边看着高疏桐，流露出怎么也遮掩不住的惋惜神色。

　　沈太傅走后，朱珍珠见高疏桐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问道：“公主在苦恼什么？奴婢听闻不必公主亲自去匈奴和亲，从民间随便选一女子就可以，意味着公主困局可解，公主仍旧愁眉深锁，是为了什么？”

　　高疏桐回答道：“珍珠，你看上书房读书的，学生中皇子、太子和侍读，他们都是男子，只有我一人是女子。而且太傅也说，从来没有皇女或者公主来上书房读书的道理。如今只是特例，皇帝将我抛在脑后，我才能在上书房继续读书，可是若是皇帝陛下想起来，我又能在上书房读到什么时候？”

　　“这……”朱珍珠迟疑起来，“公主。”没有高疏桐提醒，朱珍珠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每天来上书房习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不能来是什么光景。

　　高疏桐遥遥头，道：“不管，所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还是且活在当下，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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