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第二日清晨，高疏桐来到上书房与皇子一起读书，太傅沈纬策、诸位皇子与伴读一切如常。高疏桐在角落里坐下，将书册从包袱里取出，默默听讲。

　　皇太子殿下今日也在，高疏桐一边听沈太傅讲课，一边默默地观察太子，只见太子还和前几日一样，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并没有特别沮丧，该上课打瞌睡的还是继续打瞌睡。

　　如果不是高疏桐昨日也参加家宴，亲眼见到皇太子殿下当众受罚的囧态，如今见到皇太子殿下轻松愉快的模样，会还以为昨日宴会是做梦。

　　高疏桐思索会儿，歪歪头，笑笑，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沈太傅正在讲盐铁税，将我朝盛行的盐铁制度一一讲明。高疏桐听课一会儿，勉强明白，原来百姓吃不起盐，用不起铁。

　　沈太傅讲完后，问皇子们几个问题。太子一向惫懒，鲜少亲自答题，一般沈太傅的问题，都是由陆侍读替皇太子殿下回答。

　　只见陆封仪站起来，朗声回答沈太傅的问题。高疏桐慢慢地听，暗自揣摩，不以为然，微微摇头。

　　三皇子年纪尚幼，来上书房读书也是碍于祖制，就连伴读也没有选，自然不用回答沈太傅的问题。

　　这时，沈太傅转向高疏桐，问：“二公主，老夫的课业？”

　　高疏桐站起身来，刚打算回答，被沈太傅摆手打断，问道：“二公主，老夫看见你在陆侍读回答问题的时候，一直摇头。莫非，你有什么高见吗？”

　　这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高疏桐，就连陆封仪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高疏桐短促地“啊”一声，支吾道：“没有，我没什么想法。”

　　沈太傅能成为太子的老师，天天给太子讲课，一路从状元走至翰林，是我朝有名的聪明人，不是蠢人。

　　沈太傅见到高疏桐左右躲闪的目光，局促不安的身形，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小姑娘心里想什么，不敢当众说。

　　沈太傅继续摆摆手，示意此事已过，问道：“那好，之前老夫交代的功课？”

　　高疏桐点点头，将书册递过去，说道：“前几日，太子哥哥让陆公子给我讲过一遍这本书说的什么故事，我已经大概了解。沈太傅问的是对圣人的点评有什么看法，圣人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高疏桐抬头，望望上书房悬挂的匾额，继续说道：“圣人说这个话，主要是圣人有个美好的愿望，圣人希望大家都生活在一个比较美好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人都是讲道德的，具体表现为圣人提倡的孝道。而想要百姓们都讲礼仪道德孝道，就必须要求君主以身作则，成为百姓的榜样。所以圣人希望郑庄公是个孝顺母亲的人，即使郑庄公的母亲偏心郑庄公的弟弟，两兄弟还打起来，郑庄公和母亲又失和。但是在这个道德标准下，郑庄公作为君主，为了统治，不能有不孝顺的行为。这就是整个事件发生的基础和原因。”

　　高疏桐一个人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一开始说话声音有点小，接着越说声音越大，整个上书房都响起高疏桐回答问题的声音。

　　上书房的学生和老师，都是有学问有文化的人，说起话来，之乎者也，一般太监宫女书童，是听不懂的。高疏桐这段话，用的口语，众人听着新奇，不免将交头接耳的话都压下，一心一意听二公主讲什么。是以一时之间，上书房只听见高疏桐的声音。就连太子也一改吊儿郎当的态度，坐直身子，认真听高疏桐的回答。

　　高疏桐说到这里，嘴唇已经说干，见众人一个个盯着自己，心中不免有点忐忑，看看沈太傅的表情，继续说道：“所以，我的看法就是，圣人说的对，圣人说的很有道理。”说完看看一直低着头的陆封仪。

　　原来，自从陆封仪给高疏桐讲功课，听到高疏桐说的回答以后，叮嘱高疏桐不要在众人面前讲自己的看法。高疏桐深以为然，于是在众人面前回答问题的时候，将后一部分的答案隐藏不说。在高疏桐看来，圣人的想法自然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对郑庄公的行为没有约束与影响。

　　高疏桐说完以后，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太子若有所思，侍读们纷纷思考，宫女太监云里雾里，沈太傅缄口不言。

　　高疏桐感到尴尬，哂笑道：“沈太傅，我就随便说说，也可能说的不对的，太傅……”

　　沈太傅回过神来，冲高疏桐露出慈爱和蔼与欣赏的目光，态度也亲切许多，笑道：“不，公主说的很好，太好了，老夫许多年没有听过这么好的回答。”

　　见沈太傅满意，高疏桐松了一口气。听见稀稀疏疏的鼓掌声，只见带头鼓掌的正是太子。

　　太子笑着对高疏桐说：“二公主，说得不错。”又转过头看向陆封仪，笑道，“陆侍读教的也不错。”

　　高疏桐连忙点头，道：“是，谢陆公子教我。”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陆封仪慌张的声音：“不，我没有怎么教二公主，都是二公主天赋异禀。”

　　期间陆封仪一直低着头，就是偶尔抬起头，也注意不和高疏桐视线接触。高疏桐心里有些奇怪，一来陆封仪之前都很友好，从来没有出现过故意不和自己对视的情况；二来，以陆封仪的为人，上书房的课堂上全程不抬头也不参与互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然而高疏桐也就是心里疑惑一会儿，听见沈太傅对众人说道：“好了，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大家回去吧，明日再来。”又转过头对高疏桐说道，“二公主留下来，老夫还有些课业要布置。”

　　前几天，沈太傅也是布置课业，但是一副“你这个愚蠢的丫头不配上老夫的课，给你布置作业你肯定不懂”的模样。如今同样是布置课业，沈太傅笑呵呵地抚着白胡须，看高疏桐的眼神一脸“这是我学生，我学生好聪明，我好开心”与有荣焉的表情。

　　得沈太傅高看一眼，高疏桐一改之前在上书房的局促情绪，心情也轻松起来，等人都走光，才期待地盯着沈太傅，等着沈太傅布置什么作业。

　　沈太傅坐下来，愉快地伸手抚了抚白又长胡须，问道：“刚才，老夫问二公主有什么看法，二公主见众人在侧，没有回答，如今人都走了，二公主可以说，对于陆侍读对盐铁专论的回答，二公主是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高疏桐没想到沈太傅竟然会专门把自己留下来，只是为了问之前在课堂上没有回答的问题。高疏桐想了会儿，决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于是直接回答道：“陆公子学问好，是有口皆碑的事情。陆公子在课上的回答没有什么问题，是很有道理的，就连沈太傅和太子都赞同。但是……”

　　沈太傅一直点头，就等着这句，“但是……”

　　高疏桐继续说：“但是，如果陆公子去外地做一个边疆大吏，执掌一方，将刚才的回答作为执政政策。那么，结果大概率是行不通的罢。”

　　沈太傅继续问：“为什么这么说。”

　　高疏桐回答道：“因为，陆公子说的虽然有道理，却不现实。老百姓连盐都吃不起，怎么可能会执行程序复杂繁琐又没有切实效果的朝廷政策。长官有理想有抱负，但是百姓关心的只是自己今天吃不吃得起饭，不会管长官的理想与抱负的。”

　　沈太傅大为惊讶，一边点头思索，一边问道：“二公主说得很对，老夫有个好朋友，在京外任职二十年，与老夫聊天时也说起百姓的心声。陆公子与太子都年纪轻，又没有在实职任职，自然不知道哪些政策能够推行，哪些不能。就连老夫，如果不是和经验丰富的朋友聊天，也不知道推行政策的结果。不过老夫很好奇，二公主是怎么知道，百姓心里是怎么想的？”毕竟在沈太傅眼中，二公主和太子、陆封仪一样，都年纪小，又没有出过京城。

　　高疏桐短促地“啊”了一声，抬起头看一会儿上书房悬挂的匾额，心中在两端不停地拉扯，摇摆不定，最终决定实话实话，道：“大概是因为，我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老百姓们一样，每天为了活下去，都已经精疲力竭。”

　　若是别的人听见，恐怕怎么都不相信高疏桐嘴里的这句话。毕竟，高疏桐身为二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即便是从小在冷宫中长大的，可是谁又会相信，二公主每天心里想的，是怎样活下去？

　　高疏桐在沈太傅眼中，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怜悯，相反，沈太傅眼中的是更为深沉复杂的神情。听见沈太傅说道：“二公主，不要妄自菲薄，老夫在上书房教书，也有十数年，见到的学生不可胜数。然而老夫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像二公主资质这么好的学生，假以时日，二公主必然会做出一番成就来。二公主要相信老夫的眼光，老夫教书育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走过眼。”

　　高疏桐笑起来，又迟疑，说道：“可是我，我连四书都没有读完。”

　　沈太傅点点头，道：“这个不难，你把这几本书拿回去读，老夫再给你布置课业，二公主按时完成就好。以二公主的资质，赶上上书房的几个学生，不需要多长时间。为了赶功课，老夫听闻二公主同时在清音阁上课，哼，那个老古板的课没有必要听，浪费时间，二公主先完成老夫的功课才是正经。”

　　高疏桐连忙点头：“我本来也不打算再去清音阁。沈太傅最近讲什么？我想先学春秋左氏传。”

　　沈太傅点头道：“左传是要学的，老夫这里有一本书，二公主先拿回去，有时间就读，不懂的地方问老夫，或者问上书房的学生都可以。”

　　高疏桐接过书册，一看，是《大学》，听见沈太傅郑重道：“一味读史，而不读经，教人意冷心灰。”

　　高疏桐虽然不太懂，还是接过书册，又说：“沈太傅，除了左氏传，学生还想知道匈奴的详情。听陆公子说，太傅以前在课堂上也是讲匈奴的。”

　　沈太傅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听说最近匈奴使者来朝，讲一讲也可以。”看高疏桐没有什么话要说，继续道，“那就这样，二公主有时间多读书，不要忘记老夫的课业。”

　　“不会忘。”高疏桐一礼，道，“学生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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