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僧妖传

　　送别了石璋，石衡百无聊赖坐在寺前的石阶上，两条长腿悬在半空浪荡。史怀一正在大殿里为香客们敲磬，香客磕一个头，他就要敲一次，一点也不马虎。正对着磕头方向的前方，放了一个木箱子，上面贴着一张红纸，赫然写着“随喜功德”四个大字。这种时候，香客们一般会觉得很不好意思，感谢完了史怀一，立马慷慨解囊。

　　石衡特别瞧不起这种骗人捐钱的事，他觉得佛不就是普度众生吗，怎么还需要在滚滚红尘中找一个代言人帮助世人还要收功德钱，岂不是有悖佛法？等史怀一闲下来，二人坐在庙门口，吹着山风，吹着壳子。

　　“收的钱是佛花了还是你自己花了？”石衡问。

　　“佛在人心中，这里只是一个塑像，这庙也只是一处为和尚遮风避雨的地方。功德箱里面的钱，佛自然是花不到的，但是如果不捐钱、不修寺庙、不塑佛像、人们又到哪里去寄托呢？”

　　“直接在心里祈求不就好了，搞那么多形式干嘛！”石衡并不以为然。

　　“你觉得形式不好？这就涉及到形式和内容的关系了。你觉得心中有佛，佛自然来，所以不需要这么外在的、程式化的东西。换一句话讲，你觉得子女爱父母，只要心里爱就行了，行为上不需要表现吗？”

　　“至少不要这么，这么繁文缛节吧。”石衡有所妥协。

　　“繁文缛节，往小了说，是一方一俗，往大了说，就是礼。孝顺父母不需要晨昏定省，拜见君王不要三拜九叩，都放在心里，这世界就该乱套了。”

　　“你说的都是红尘中的事，凡人不一样，帝王需要三拜九叩来维持权威，世人需要这样那样的礼节、习俗来维持生活秩序。可佛不一样，佛不是超脱尘世的神明吗？佛是无私无畏无所不在的，佛法无边，不是你说的吗？那佛还需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做什么？明摆着就是为一些人敛财的。”石衡说。

　　“那你觉得佛是怎样的？佛希不希望自己的思想被更多的人接受？希不希望自己有更多的信徒？”史怀一问。

　　“世人需要佛，而不是佛需要世人。”石衡想了想，跳出了史怀一的陷阱。

　　“不错，世人需要佛，所以才造出了寺庙。生老病死太苦，所以需要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来安慰苦难中的世人。佛需要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想要什么。这些寺庙，包括道观，都是世间的善男信女们的功德所造，这些功德就是他们的欲望。”

　　石衡抬眼望去，群山寂静、翠色欲滴、山间偶见亭台楼阁，非庙即观。峨眉山上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寺庙，人们花大量的钱、时间、精力来这里开山劈石、建阁立观，修建好了寺庙，又三拜九叩。这些事，没有人强迫他们，他们甘之如醴。

　　“功德就是欲望。如果佛并不存在，那人们求的又是什么？”石衡深吸一口气，山中的空气湿润，吸上一口，只觉得自己的心肺都被清洗了一遍。

　　“心安。世人皆道生老病死苦，苦的是对未知的恐惧，不知来处，不知去处。佛家讲轮回，说业障，给人描绘出一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蓝图，劝导世人多行善事，少做恶事，这应该就是佛最大的功德了。”

　　“你说没有佛，那妖呢？”石衡想到了绿绮。

　　“不是没有佛，而是没有塑在庙里的佛。在这山上，在世人都到不了、理解不了的地方，有一个超出一切的存在，这个存在造就万物、控制万物。妖，我想应该和人差不多吧。他们也都望着那个遥远的存在而活呢？”史怀一指了指碧蓝的天空道。

　　石衡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绿绮她......”她到底是不是妖？他想这么问，可是不是妖又怎么样呢？如果喜欢，妖也可以，如果不喜欢，神仙也一边去。这么想有点不要脸，搞得好像自己可以选一样。

　　“她还好吧？”石衡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憋出这几个字。

　　“我怎么知道。”史怀一转头看他，一脸“我看穿你了”的笑容，他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学琴？”

　　“学绿绮？”石衡问出口，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你想学其他也可以。李处士跟我谈起你，我们都觉得，你可以换一个方向。读书不外乎明理而已，相信你已经学得足够了。”史怀一字斟句酌，生怕说错了一句话。

　　石衡对着天翻了一个白眼，低声道：“好像我也没其他选择。”

　　“白水寺清静，适合学琴。当然，我这也是有私心。等你来寺里熟悉了，我要出趟远门。”

　　“什么意思？我没说过自己要当和尚吧？学琴而已，你不要想太多了。”石衡警觉的反驳道，顿了顿，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伤史怀一自尊了，又道：“不是觉得你这寺庙不好，我这人你也知道，懒散、好动、还特别爱吃肉，吃不了和尚的苦。还有，我也很臭美的，比仲达差不了哪里去。让我剃头发，还不如杀了我。再说，我还想娶媳妇呢。”

　　“我就说说而已，你别那么紧张。剃发修行、清规戒律那些，都可以商量。”史怀一道。

　　我去，这些都可以商量，那还有什么不可商量的？石衡心里默默骂了一句，道：“帮忙看看可以，不过我话说在前面，我阿娘年纪也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我回家继承家业。我劝你还是先找一个徒弟，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非要说回家继承家业，石衡完全是睁眼说瞎话。阿娘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过，他兄弟二人也没那个经营的头脑。在峨眉，石家一直算是中等偏上的小康之家。外祖父林家是当之无愧的嘉州首富，当年阿娘下嫁给阿耶，很多人都竖起了大拇指，“山窝窝飞来了金凤凰”、“石家郎君真没白长那张脸”。阿耶去世后，石家才在阿娘的经营下，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跃成为峨眉数一数二的大户。

　　要论有钱，史家才是当仁不让的东南世豪大家，梓州所见让嘉州首富之外孙都觉得震惊。史怀一作为长子，放着那么大的家产不去继承，舍弃了外边的花花世界不去享受，天天窝在峨眉山的小庙里，就这个气度，石衡也不得不服气。

　　可是服气归一码事，想不想去做又是一码事了。

　　“我选的徒弟就是你，你再想想吧。”史怀一撂下这句话，自己进屋了。

　　石衡“哎”了一声，双手枕头躺在了地上，凝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在山林里仰望天空，如同坐井观天，群山和古木遮挡视线，你永远看不清天的全貌。不过，即使在一望无际的成都平原，看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或是登高远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所看到的那是否就是天的全部？

　　正在沉思之际，天空中飞来一张脸，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是云放。

　　“季康，快起来，快起来帮帮忙。我妹妹.....”杨昳又急又累，话都说不出来。

　　元丹丘一把拉起石衡，拍了拍杨昳的肩膀，道：“紫烟不见了。听杨伯伯说，昨夜紫烟一人出去采药，一晚上都没有回来，杨家在白龙洞周边都找遍了，都没看到人，只找到了她随身带的竹筐。”

　　杨昳一边点头，一边擦汗，“她会不会被熊瞎子拖走了？”

　　“应该不会，云放你别急。我昨天晚上还在白龙洞见到过她，她在逮蛇。我走的时候，她的篓子里全是蛇。”还拿蛇吓了自己一跳。杨紫烟那么强壮的人，应该不会被人掳走，被大型动物吃掉这种传说以前是有，可这百十年来并没有人看到过熊。

　　“有没有可能是被蛇咬了，晕倒在哪里了？”元丹丘问。

　　“不会不会，你们不了解紫烟。她从小跟着阿耶在山里采药，每种蛇她都认识，七八岁就逮蛇玩了，那些蛇根本伤不了她。”杨昳顿了顿，拿起手中的小竹篓，接着说：“这个小竹篓是阿娘亲手编的，紫烟一直很宝贝，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把它丢掉。她肯定是出事了。”

　　杨昳眼中有泪，脸上有汗，拿着小竹篓的手都在颤抖。杨昳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常年采药、卖药不着家，家里除了几个家奴，就只有杨家兄妹二人，感情十分深厚。

　　石衡抱了抱杨昳的肩膀，道：“云放别急，我们再去找找。紫烟她，冰雪聪明，身强力壮，对这山上的地形又极为熟悉，不会平白无故消失掉。我们再去白龙洞找找，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三人正要往外走，一个声音叫住了石衡。

　　“季康，你要去哪里？”是绿绮，她站在寺门口，一身鹅黄襦裙十分亮眼。

　　元丹丘和杨昳第一次看到绿绮，疑惑石衡怎么认识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这小娘子怎么又从白水寺里出来了。石衡朝二人讪讪一笑，疾步往绿绮走去，低声道：“我们出去找人，你就不要去了，别吓着他们。”

　　绿绮莞尔：“我又不是老虎，怎么就吓他们了？”

　　石衡看着绿绮不说话，一脸“你明知故问呀”的表情。绿绮被看烦了，一挥手道：“我知道了，不会吓他们的。”然后神神秘秘踮起脚，在石衡耳边轻声道:“我只吓你。”不待石衡反应，便往元丹丘他们那边走去。

　　又来！石衡耳朵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忙走到绿绮身边，听绿绮正在自我介绍。

　　“我是季康的姑......”

　　“姑姑家的女儿，我的表妹，绿绮。”石衡抢过话来，对着元丹丘二人尴尬一笑，又向绿绮挤了挤眼睛。

　　“梓州来的？”元丹丘问道。

　　“是，她暂时住在白水寺。哦，对了，绿绮想和我们一起去找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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