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刀休留

　　是宋纹。

　　他的脸色比分别时还要苍白，浑身上下已不见一块好地方，眼皮耷|拉着，双眼无神地看着自己。

　　曲衡波回身推开门，朝庄谐喊道：“不是他，我约的是个女人！”

　　庄谐从后门探出头：“我怎么知道。”

　　宋纹咳了几声，缓缓走到胡床边坐下：“无巧不成书。”

　　曲衡波失笑： “巧？再巧些，你已经死了。”

　　她所言非虚。那日宋纹逼得曲衡波弃剑离去，为的便是赚那柄剑，方便今后行|事。

　　“我本以为取了剑，查你、查衡山，也难查到我头上来。”可谁也不曾料得，那柄剑竟已经断了，自己察觉到时，早被重重围困，他不解：“既已断了，为何不丢掉？”

　　“哈。”曲衡波冷笑，抱起双臂看向宋纹双目，因她站着，宋纹坐着，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我不丢，你从哪儿捡？”

　　宋纹欲言又止，只能受着曲衡波凌厉的目光。

　　“不解释？等我打到你说。”

　　“抱歉。”

　　“怕什么，我是打不过你的，龙纹公子。”曲衡波将一封书信丢在地上：“你师妹递给你的，慢慢看。”她退出小室。

　　后院凉棚下站着个做小厮打扮的人，正急切地顾盼。

　　“那画是你画的？”曲衡波问，女子点头。

　　“还挺像我。”她上前寒暄的同时在心底惊叹，活了二十有三，大小场面也见过不少，真真不曾遇到如此美人，五官端丽，恬静绰约，是画儿里走出来的仙子。不错，哪怕她就是套个麻袋，也足以教旁人自惭形秽，想要再世为人。

　　至少她这么想。

　　“救救我吧！”女子说着就要跪下。曲衡波一个激灵，拽住了她：“你别急，我有事先问你。”女子双|唇紧抿，两眼含泪殷切看着曲衡波。

　　“我打听一个人，她似是得罪了你们府上员外。二十出头，高挑的个子。”曲衡波用手比划了一下：“有这么高，比我高一个头。皮肤略黑，面上有雀斑。”

　　“是不是穿男装，声音嘶哑？”

　　“她是何时到了方府，去做什么？”

　　女子摇头：“约摸是花朝节前后，我只知道她打了人。员外见她们时，未曾叫我们服侍。”

　　“她们？”

　　“她是跟着一名女乐来的，两人也是一同离开。”

　　曲衡波松了口气：“没被扣下便好。”

　　“她们走脱了，员外派出去的人无一带回音讯。”

　　前堂人声渐渐鼎沸，曲衡波扯过她的袖子：“走，进屋说。”

　　两人来到宋纹房间隔壁，女子掏出帕子擦了擦脸：“让娘子见笑了。我本鄙贱，一生困在那牢里也就罢了。方员外他，他三番五次要将我送人。过去，我寻死觅活不肯走，他就应了。谁知道没过多久，他变本加厉地折磨我，我也认了。如今，竟是想将我送给一个杀人鬼！”

　　“你……”

　　“我知道娘子想说什么。为人奴仆，被当个玩意儿送了又有甚要紧的。可我再受不住了，在他家做牲口，到了别家还要做牲口。我不如死了，下辈子投胎直接做个牲口！”

　　“我不是……姑娘，你先歇歇。 ”曲衡波掏出帕子帮她擦脸，她自个儿的已然湿透了：“那杀人鬼是谁？”

　　“他在本地是有名的。”女子擤了下鼻涕。

　　曲衡波心头涌起不详的预感。

　　“封分野。”

　　果不其然。

　　曲衡波等她平息下来，接着问：“画像是怎么得来的？”

　　“方员外要杀你。”她一手攥着帕子：“请了封分野来吃饭。”

　　“他应下了？”

　　“不曾。两人没谈妥，方员外大动肝火。”女子轻咳了一下：“所以娘子能否帮我？”

　　“你想我怎么帮？”

　　“杀了我。”

　　曲衡波闻言，起身、开门、关门，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把女子挡在了屋内。她惊魂未定，又看到宋纹站在门前，双眼直勾勾对着自己的脚面，问：“她是方丹蛟家的人？”

　　“你偷听。”

　　“方丹蛟定是因为你帮了我，才盯上你的。”

　　“我早该想到。”一步走错，步步错，她已和这班人搅和在一起了，也不知现在脱身还来不来得及：“我明天要去向你师妹交差，然后动身去找曲定心，就不奉陪了。”

　　晚些时候，曲衡波从庄谐处拿了伤药换，才知道玄风是如何扯了谎来与她见面的。方员外有一妾室刚小产，他颇为疼惜。玄风于是买通妾室，让她点名城里的庄郎中来为自己调理，又说玄风和庄郎中是老乡，别人来未必请得动。

　　“他答应得很痛快。”玄风对庄谐挑明：“我知道庄郎中是不出外诊的，郎中也不必同我回去。”

　　庄谐摆手：“那位娘子是否真的身体不适。”

　　玄风点头：“换了许多郎中，都不见好。庄郎中对妇人之症可有了解？”

　　“家母与家姐专为妇人诊治，我亦通晓。即刻便动身吧，你回去晚了，恐也惹人猜忌。”

　　玄风大喜：“如此甚好，只是……”她看向曲衡波，曲衡波别过头去，躲开她的目光：“免谈。”

　　宋纹喝着苦药，咽下一口后皱着眉说：“姑娘且再想想，到底让她帮你什么。”

　　曲衡波不愿与疯子废话：“庄郎中，今晚我替你看家，明天你得再找个人来。”庄谐收拾好行李：“放心。厨房有干粮咸菜，你们饿了便吃。”

　　夜阑，吃过饭后宋纹回屋休息，曲衡波在院中练功，她的肩伤脚伤尚未痊愈，打起拳来也不自在。半个时辰后，她席地坐下，闭眼听着远处传来的鼓点声，有人家做寿，正搭台子唱戏。

　　曲子她熟悉，跟着哼了起来，听罢一折，街上巡逻的武卫走过，铠甲刀兵撞击作响。“加派了人手。”曲衡波侧耳听，武卫在闲聊：“朝廷和恒山都有回音了。”

　　一波波的热闹过去，曲衡波也乏了，正欲起身，又听到宋纹房内传出吟咏之声，曲调熟悉：“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他气息虚浮，不时还咳嗽两下：“不采而佩，于兰何伤。”曲衡波坐了回去，想听他读完：“今天之旋，其曷为然。”

　　昨晚鹿沛疏与她讲过，这首《幽兰》是近人唱和古人之作，他们师兄妹三人苦研章句，拼凑谱曲，故而这一支配乐是不为他人所知的。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宋纹的声音消失了，曲衡波还能听到几声呢喃，却再听不清了，她想起昨晚鹿沛疏说的话。

　　“那样的日子，从此只有到梦里去寻了。”

　　庄谐叫来看门的人是隔壁香烛寿材店兄弟之一。两人是双生子，莫说外人，他们亲生的老|子娘也分不出，兄弟分得也没甚意思，叫谁都是那样：一样的瘦骨嶙峋、灰枯干瘪。张开嘴说话嘶嘶啦啦，闭嘴坐在店里，就是活的黑白无常。

　　“庄郎中，勤勉，我们家的生意……。”无常鬼捏着钥匙，杵在后院门口不给宋纹走：“就，做不好。”

　　宋纹想把他推开，左右下不去手，他比纸扎的人还脆，不当心碰散架了可没钱赔：“阁下有话可以等庄郎中回来再说，我出门吃口饭。”

　　“吃饭？要，出门……吃？跟家里做呗。”

　　宋纹尴尬：“我不会生火。”

　　“ 哈哈。”无常鬼干笑：“大少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扫地出门？饭，都吃不上，还睡女人？”

　　“我没那么荒唐，况且，她也能算女人？”

　　无常鬼混沌的眼珠子里散出光：“不是，奶大、有屁|股，才叫女人。”

　　“我是说她像个男子。”

　　“很少见是吧？”他说话突然利索了：“她应该没有生养过。”

　　宋纹猜不到再聊下去还要说什么：“你知道她杀人吗？”
　　“知道，知道。我又不怕死人。”他眼神黯淡下来：“死得人越多，就越赚|钱。”

　　饱人不识饿人饥，他身上葱油饼的味道逮着宋纹的鼻子不肯放过。昨晚为避开曲衡波，他只吃了几块冷饼，菜又吃咸，去灌了几壶茶，满肚子没装上硬货，空空腹中锣鼓喧天。

　　无常鬼咧嘴笑道：“大少爷，饿了，是我不识趣。”他终于让开条缝。宋纹抱拳告别，足下生风，急急往贩卖早点的小摊去了。

　　清晨的长街弥散着水浸|润泥土的气味，宋纹在只有三两人光顾的摊前坐下，老板掀开笼屉，面食香气醇厚，和着肉馅浓郁的味道冲进他的五脏六腑，把土腥气荡得干干净净。

　　他不由吞了下口水。

　　“吃点儿什么？”老板在腾起的蒸气背后握着长勺，嘶着嘴取下一笼包子。

　　“扁食。”

　　“加汤吗？要不要芫荽？”

　　“加，多放芫荽。”

　　老板左手拿起只粗陶大碗，长勺向锅里一抄，剔透饱满的扁食流进碗里，他又捏了大把的芫荽铺上去。

　　很快，满碗油光晶莹的早点就被放在了宋纹面前。他取来筷子，贪婪的吸着肉、菜、面沸腾的浓香，身上伤痛都减轻了几分。

　　“挺会点的嘛。他家的扁食用得都是早上新杀猪的肉，切成杂着细碎肉块的糜，汤水也是特别调过味儿的。”曲衡波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手里还捏着一口没吃完的饼子。

　　宋纹看到那块金黄层叠，洒满芝麻的饼子，还听到曲衡波嚼食时发出的酥脆声音，又向老板要了块饼。

　　“这饼香，是猪油的。芝麻也是现炒。”曲衡波吃完最后一口，用包饼的草纸擦了擦手：“你慢吃。”

　　宋纹嘴里塞满东西，含混地向她道了别。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狼吞虎咽，往日在余音书院，用餐规律有节制，吃一口要嚼几下都是师父们定好的，更不可能做出边吃边说这样的不端举止。他稍有些愧疚，可大快朵颐的痛快前所未有，也不顾那许多了。

　　曲衡波离开后不久，街上突然混乱起来，做活、赶路的人都朝着一处探头探脑。他迅速吃完，给老板交了钱，想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便走到人群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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