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

　　第二天一大早，她爹就被匆匆忙忙召进了宫。

　　卞之离难得起了个大早，她爹前脚刚踏出卞府大门，她就爬上了自家院里最高的一棵树，仰着脑袋伸长脖子往皇宫方向望过去。

　　听丫鬟们说那儿烧了半夜，浓烟滚滚，浮在半空中的烟尘飘摇而上遮住了雾蒙蒙的月亮，透出来的月光都带着灼热，今早一出门空气中还有淡淡的焦糊。

　　她随手挑了个青涩的李子咬了口，酸的快掉牙，却乐此不疲，不是那个把糖当饭吃的年代，牙齿也比从前好，因此卞之离从不忌口。

　　靠良好的视力欣赏完皇宫，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正打算从树上跳下去，一低头，却看见一人立在她家小池塘边上，鹤立鸡群般，与周遭事物格格不入，她家这个小院子乍一看有种容不下这尊佛的窘迫寒酸。他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玩意往池塘里扔，那群肥的都要游不动的鲤鱼便左摇右摆成群结队地追着他扔下去的东西，似乎比平日里她喂的时候要积极。

　　莫名心里不大舒服，有种自己的领地被人侵犯的错觉。

　　他们卞家门口的兵都是摆设么？

　　这么一个大活人就被他们放进来了？

　　卞之离撇撇嘴，动作利落地下了树，朝那人走了过去，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把手上从树皮蹭的灰尘一起拍到了人一尘不染的衣裳上。

　　“六殿下好兴致，早起私闯民宅呀？”

　　李熙侧头看了她一眼，眼里似乎带着笑，随后把她故意弄在自己肩膀上的灰尘拍掉，慢条斯理地开口：“一大早这么高兴，是因为皇宫着火么？”

　　她比他矮了不只半个脑袋，想当初她也是个一米七的高个子，穿到三千年前被压缩进了一个不到一米六的小个子身体中，也不知道是还没发育还是怎么，看谁都要仰视，弄得卞之离时常脖子酸疼。

　　以她的视角看这人，视线约莫只能勾到他的下巴，李熙这张脸不算精致，眉眼却是格外好看，垂着眼的时候还能看见他小扇子一样的睫毛投下的阴影，虽是薄唇，但配上一双桃花眼，无端给人一种情深的错觉，那双眼睛里有千思万绪，并且格外直白地告诉外人，那千思万绪绝对都是为了某个人。

　　两人只见过几次面，卞之离这人，交朋友一向看眼缘，虽然两人第一次碰面不算美好，但她心胸旷阔从不跟人计较，再加上那天在歪脖子树上要不是他帮忙把障眼法给修补回去，恐怕事情暴露的事早就被金丝阁的人察觉，卞之离对这人的印象总是不温不火，抱着交个朋友的心态无比平稳。

　　“是啊，”她大大方方承认，“看方向烧的是后宫，就是不知道哪位嫔妃这么倒霉了。”

　　李熙把手里最后一把鱼食抛进池塘里，那群胖鱼更是争先恐后扑了上来，几乎要跃出水面，他语气却是淡淡的：“是姜美人所在的临水阁。”

　　卞之离“嘶”的倒抽一口气。

　　她简直想把刚刚幸灾乐祸的自己拽回来揍一顿。

　　“没、没死人吧？”卞之离试探问道。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哪位名动盛京的姜司姜美人到底还活着没。

　　“没救出来。”

　　卞之离心顿时凉了半截。

　　虽说天灾人祸不可避免，人皆有一死，但这等姿色的美人夭折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之中，实在令人惋惜。

　　一时无话。

　　卞之离整个人蔫蔫的，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看鱼。

　　过了会，她发现李熙也跟着坐了下来，一点都没心疼他身上那件看起来就贵的要死的衣裳，不过皇子就是皇子，气质卓然，连坐在石头上的姿势都比她慵懒高贵。

　　“你在追查金丝阁一事？”卞之离问他。

　　“谈不上追查，此事已交予大理寺处理，我不过是凑个热闹。”

　　“那你没事凑这个热闹干什么？”

　　“你呢？”

　　“一时兴起而已。”

　　“我也是。”

　　听到这个答案，卞之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发现这人在笑。

　　就好像跟她聊天是件多么有意思的事似的。

　　突然成了陪聊，卞之离觉得自己遭到了人格上的侮辱，干脆把脑袋撇到一边，看鱼不看他了。

　　“听说你明日便动身去南禺山。”

　　这是肯定的语气。

　　卞之离憋了口闷气。

　　她没大张旗鼓四处吆喝说自己要去修行，家里也把这件事捂得严严实实，连话多的阿阑都被她娘好好教育了一顿，就怕消息传到周相国耳朵里又来谈提亲的事，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清楚她的行程？难道她们卞府是专门给别人家养细作的么？

　　刚打发了燕飞送过来的小丫头，她以为卞府就清静了，看样子还得做一次大扫除。

　　“就这几日吧，日子还没定下来呢。”

　　“南禺山位置偏僻，山上的道士们多辟谷，你去了吃什么？”

　　“山珍野味，逮到什么吃什么，实在不济就跟着老道士辟谷呗。”卞之离顺嘴就应了。

　　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目光注视着小小的池塘，闻言眉头蹙起，似乎是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你年纪还小，这么早辟谷对身体不好。”

　　没想到这人还关心起她的身体起来，卞之离只觉得稀奇。

　　她还没回嘴反驳，就听见他自顾自地说：“前些日子淮安王来我这送了不少果脯蜜饯，还有些肉干之类，都是从晋阳带过来的，你若是想吃，我便让人送过来。”

　　晋阳那个地方是出了名的富裕之地，民风开放，也是大齐偌大的土地之中对其他种族最是宽容的地方，吃的花样自然也多。

　　卞之离立马就馋了。

　　这几年别的没长，倒是口腹之欲越发嚣张。

　　“哦。”她格外正直地应了一声，揪了根草波动水面，逗那些不知满足的鱼，一边问他：“你来我家是找我爹么？”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

　　这人说话奇奇怪怪的。

　　“那你来的不巧，我爹刚进宫了。”

　　他含糊不清“嗯”了一声。

　　这天好像聊不下去了，卞之离想着。

　　他像是上班打卡，现在到了点，慢悠悠地起身，抖了抖衣裳上沾上的灰尘露水，“东西日落之前会让人送过来。”

　　卞之离还以为他会翻墙出去，没想到这人这般猖狂，就要从正门口，她一咬牙，拽着人袖子把他拉了回来，“你跟我过来。”

　　说着，就把人引向自己经常溜出去的小门，平日里都是阿阑在这守着，今日值班的小子又出去赌钱了，门口没人，正好便宜了卞之离，也不顾忌他身上的衣服有多金贵，把人往外一推，脆生生吐出两个字：“再、见！”

　　李熙似乎是愣了下，看见她动作利落的关上门，碰了一鼻子灰。

　　跟了他十几年的十四没见过殿下吃闭门羹，还是这么一扇矮矮小小的破木门，周围爬满了恣意生长的藤蔓，看起来格外磕碜，好不容易把自己一个壮汉缩在暗处，硬是被这一幕逗的噗嗤笑出声。

　　很快，他就收到了自家殿下的一记眼刀。

　　十四立马乖巧不说话。

　　李熙敛了神色，微垂着眼，不似方才在小院子内的轻松，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凌厉的压迫感，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让十一也过来。”

　　十四听言，暗自乍舌。

　　“殿下，已经调了数十人在卞府，卞姑娘身边也有我们的人，十一远在晋阳，这一两日怕是赶不回来。”

　　李熙淡淡扫了他一眼。

　　自知说错了话，十四只想掌自己的嘴，连忙说：“我这就让他回来。”

　　***

　　约莫到了晚饭时间，她爹才匆忙归来，正好赶上饭点。

　　卞霖一早赶着去皇宫，早饭都没吃上，到了朝堂上他一介武将，听那些文臣叽叽喳喳讨论后宫着火的事，听得头皮发麻脑袋都要炸开，一伙人叽叽咕咕讨论了大半天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谁也不敢说也不敢猜测是那位神仙干的，一个劲的谴责。

　　大理寺卿更是一脑门子官司，肩上压着众位臣子和皇帝陛下的叮嘱，差点当场晕过去。

　　接连几场大火，瞎子都看得出来是有人蓄意为之。

　　卞霖大口扒拉饭，嚼都没嚼就往下咽，一边吃还不忘跟自家女儿说朝堂上的趣事。

　　“今日本是议论后宫走水，牵扯出梧桐院活人自燃。”说完“梧桐院”三个字，夫妻两格外有默契地一齐看向卞之离。

　　卞之离脑袋几乎要埋进饭碗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咳咳，说起梧桐院，就牵扯出湛王私自用兵逛青楼一事，盛京那些养的膘肥体壮的赤卫军，跟前些日子归来淮安王手下的精兵一比，皇上又添了一口气，在朝堂上把三皇子骂的都抬不起头来。”

　　“我看那三皇子身量小，像是先天不足。”她娘格外毒舌的补刀，“去年我进宫看姐姐，曾见过陈贵妃和那孩子，脸色白得跟一张纸似的，走路就像在踩在棉花上，边上还有小太监扶着。”

　　她爹跟着应和，“我这回看着是抽长了些，啧，这幅身子还去逛青楼。”

　　沈蓁立马扫了丈夫一眼。

　　说错了话，卞霖猛扒了两口饭，“阿离就当做没听到。”

　　耳聪目明的卞之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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