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

　　燕飞几乎是看着她长大，平日里也把她当半个女儿来养，心知以卞之离的身份跟青楼扯上关系不大好，从未来过卞府，今日不打招呼就上门，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卞之离格外温顺地朝自家娘问了好，卞夫人给了她一个眼神，她就坐在下方，很快就有丫鬟端茶上来，她接过，一边吹着水面上的茶叶，看着茶叶被她吹的直打转，一边心不在焉地往那两人方向瞟。

　　瞟了半天也没什么动静。

　　燕飞难得收了她在梧桐院的那一身傲气，算得上是低眉顺耳，语气都比平时温柔几分，先是跟她娘嘘寒问暖打招呼，两人扯了半天天气，又对她的教育问题展开了深切的讨论，卞之离半盏茶都耗在两人太极手法里。

　　但燕飞到底是年纪小，没她娘端得住，很快就主动挑起话题。

　　“我听说卞将军打算把之离送去南禺山？”

　　卞之离头皮一麻，果然，看见她娘朝她看了一眼，两人目光正好对上，卞之离心虚地把脑袋埋进小小的茶杯，热气扑了半张脸，大眼睛都是湿漉漉的。

　　为了方便来往，燕飞曾塞了个丫头在他们卞府里，负责传递消息。

　　这丫头果然尽职尽责。

　　“阿离从小身体就不好，每隔些时日总会去山上修行，”卞夫人懒懒抬了抬眼，“倒是什么时候梧桐院管起官家的事了？手伸得这么长，也不怕折了。”

　　燕飞脸一僵，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此去南禺山山长路远的，甚是颠簸，之离一个小姑娘，我觉得还是呆在盛京更安全，况且卞府有您和将军坐镇.......”

　　沈蓁冷冷打断她的话：“阿离去何处自有父母安排，你一个外人插手他人家事作甚？”

　　燕飞笑的勉强，“之离对我梧桐院有救命之恩，我自是为她好。”

　　“什么为她好，说来可笑！”沈蓁把茶杯往小桌上一方，“噌”的一声响，茶都洒了出来，“我听说你们梧桐院近日出了事，活人生生被烧死在里头，自己解决不了，便来支使人了是吧？”

　　“阿离也不过是跟着鹿山道士学了几年，那点小法术糊弄人还行，还不至于能让你燕飞亲自过来罢。”

　　“她若真有神通，我还用得着把人往南禺山送吗？”

　　约莫是戳中酸楚，沈蓁眼眶一红，强忍住泪意，一侧头看见卞之离脸色苍白，眼下还有青黑，越发心疼起来。

　　“我这孩子生了个热忱心肠，不像我们做父母的的，铁石心肠惯了，定不会让她去冒险。”

　　燕飞面色尴尬，目光投向卞之离。

　　卞之离垂下眼，看了看茶杯里已经泡开的茶叶舒展身体，浮在面上。

　　“我送送客人。”说着，她主动起身。

　　一小段路，她娘并没跟过来，给足了她们谈话时间，只是卞之离心里总过意不去。

　　花天酒地也好，只要自己的生命安全有保障，她娘也不会生气。她这些年也的确是太猖狂了些，自以为是个半妖，什么事都想插一手，救了一个梧桐院还不足够，碰到什么事都想上去试试。

　　这种习惯实在是不太好。

　　两人站在卞府门口，燕飞的轿子就停在不远处。

　　在卞夫人那里没讨到好处，此时她心知卞之离是不肯帮她了，轻叹口气，“我今日是莽撞了些，没提前跟你说明贸然上门，的确是没考虑周到。”

　　“只是.......之离你不知，红玉她......”

　　听见美人的名字，卞之离心一下子就乱了。

　　“红玉姑娘怎么了？”

　　“昨夜一楼的一位客人自己烧了起来，红玉刚从湛王府回来，正好碰上，袖子烧着，还好救得及时，只是......手上少了块皮。”

　　皮囊这东西，放在现代都是众人追捧的玩意，三千年前亦是，手上留了疤，便不再完整，那些尊贵的客人便会嫌弃。

　　纵然心疼，卞之离也知道这种事无可奈何。

　　“梧桐院一连几场火，昨夜集市上更是烧了起来，我不信这些皆是意外，”燕飞抓着她的手腕，“我今日来也不是求你什么，那日你对花妈妈说你不会不管，我只当你一时糊涂，不会放在心上。”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口，怎么就显得她卞之离说话不算数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呢？

　　卞之离勾了勾嘴角，“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这事我便不管了。”

　　燕飞一愣。

　　卞之离转身进了屋，并没多看她一眼。

　　燕飞一咬牙，袖子下的手指压着手心，指甲几乎要钻进肉里。

　　她这几日四处奔波，又是求秦家调兵又是去湛王府打探情况，实在逼不得已才来了卞府，碰了一嘴灰不说，还跟一个小丫头闹掰了。看来卞之离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她百般讨好，最后还不是落得分道扬镳的下场。

　　如今卞之离就要去南禺山修身养性，留她在这吃人的地方苟延残喘，她辛辛苦苦经营的梧桐院，或许转眼就湮灭在某个达官贵族一挥手带起的烟尘里。

　　***

　　约莫是真气着了，娘亲这次都没教训她，吃完早饭，任由她自由活动。

　　真自由了，卞之离又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她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颗李子树下，望着树上青涩的果实发呆。

　　时隔多年，上一次思考人生，还是她高考结束后填志愿的时候。

　　如今她多了一对为她操心的父母，自己的一举一动也不像上一世那般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似乎，她也该多在意那些关心她的人的感受了。

　　细数穿过来的这十四年，她嘴上说着不折腾，实际上还是保留了在半妖司的习惯，一看见什么风吹草动就恨不得刨根问底追查个干净，然后再写一份长长的报告交给老大，等着年终的时候靠这个大案子拿一笔丰厚的年终奖金。

　　可惜三千年前不仅没有老大，连半妖司都没有。

　　更别谈什么丰厚的年终奖金。

　　于是她便处在了一种尴尬的境地中。

　　有时候想改变点什么，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为什么要费那份心关心别人的事。

　　初春的天气总是那么温柔，连风里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扫过树叶的时候都不敢太用力，生怕把上边的果子给晃下来。

　　卞之离下意识想从荷包里摸出点糕点喂鱼，这才想起今天出门急，阿阑还没准备，便悻悻作罢，继续支着脑袋看鱼。

　　那些鱼都成群结队的，游过来游过去，忽然一片叶子落入湖中漾起一片波纹，那些鱼便争先恐后地朝着波纹中心游去，以为是什么特别的鱼食，张大了嘴努力吞咽。

　　卞之离胃中涌上一股恶心，连忙撇过脸，不再看。

　　那些鱼争相扑食的样子，就像那天金丝阁院子中大口吸食女孩血液的蚕。

　　金蚕一族与南灵族为伍，大齐的兵到达赤谷边境之后，金蚕一族便落入了人族领地，他们的结局会如何？

　　被抹杀，或另有用途。

　　比如供这些王公贵族织出精美的衣裳，再互相攀比，使金丝成为金叶子一样彰显地位的东西。

　　如此一想，那些身着华服的人自燃，仿佛是报应一般。

　　贵族子弟聚集的梧桐院，到热闹的集市，下一个，会是谁又在哪里，谜底上方罩着一层轻纱，风一吹就昭然若揭。

　　可问题是，谁把仇恨的种子从赤谷带到了盛京？那么长的一条路，车马都要走上一个月，如此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报复社会么？

　　卞之离越想越头疼。

　　那天金丝阁中还来了巫族的人，再加上以血养蚕的法子，除了巫族，她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这么恶毒。

　　一晃到了正午，卞之路终于从北营匆忙赶了回来，收拾行李与家人道别，即将南下。

　　娘亲站在边府门前哭成了泪人。

　　卞之离垂着头，一时如鲠在喉，不知该说些什么。

　　上一世她从未经历过这种分别。

　　哥哥大手盖在她头上，轻轻揉了揉，语气更往常没有半点区别。

　　“阿离在家要听话。”

　　卞之离点了点下巴，“嗯。”

　　这晚爹有事去了军营，说不必等他回来，卞之离跟娘亲窝在一张床上，满鼻都是温暖的香，困意像棉花一样软，勾着她往下沉。

　　沈蓁抚着她的长发，语气像初春的风。

　　“娘只希望阿离这一世平平安安。”

　　卞之离从困意中抽离，拉着她的手，“娘亲放心。”

　　他们都不催她嫁人，对她也没什么建功立业的期待，只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卞之离仿佛一夜之中长大了，开始懂得他们的良苦用心。

　　什么金丝阁，该管的人自然会管，何必她操这个心。

　　只要火不烧到她家，她只管睡个昏天暗地。

　　卞之离难得想通了，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筋重新接了回去，对自己这一世竟然有了一个清晰又明了的目标，整个人换若新生。从这天过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做她的黄花大闺女，等着后院那颗李子树上的果子成熟，那个差点淹死她的鱼塘里的鱼被她喂得撑饱肚子几乎要游不动。

　　闲来无事就盯着那些肥鱼游泳。

　　日子也算是安逸。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悠闲的日子总是稀有的。

　　从梧桐院烧起的一把火，不肖半个月的时间，烧进了皇帝的后宫。

　　那晚火势冲天，万家灯火似乎都成了大火的星星点点，宛如一根根引信般岌岌可危。卞之离坐在自家的李子树上都能看见浓烟滚滚，仿佛鼻尖都是那股带着血腥气的焦糊味，心里的那点“罪有应得”快.感抑不住地往外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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