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记

　　再次清醒的时候，杨岫已在疾驰的马车上，呼吸平缓，脉象安稳，体内有一股后劲充足的的真气帮他压制着自己紊乱的气海。而他这半载时光，也凭着柳崖渡给他续命的真气，在路途上醒来过无数次。杨岫掀开车帘，是柳崖驾马，不知为何有些安心，“去哪？”他问。
　　“五毒。”柳崖并没转头。
　　“不押我回浩气？”
　　柳崖没有立刻回他，就在杨岫准备放下车帘的时候，才听到她说：“是蛊。”
　　“什么？”
　　“你身上中了蛊毒。”柳崖解释：“想必你去龙门之前，也有天一教势力蛰伏在那。裴元诊出来了。”
　　“……他们怎么样？”
　　“狼牙退败后，他们连夜启程，返回万花，医馆也遣散了。”
　　“……那很好，若还不走，只怕狼牙会来找麻烦。”
　　柳崖紧紧攥着马鞭：“他们当然很好，紫晴，裴元，还有医馆的其他人，万花谷为求自保，长年避世，他们来长安开医馆，只不过是想医治更多的人。”
　　杨岫无言以对，马车颠簸，他问：“你有没有想过将我交给狼牙？”
　　深秋的清晨已有冬日的意味了，风寒料峭，张口能见白雾。柳崖沉默不语，马蹄声没有停歇，令人想起计时的沙漏。杨岫裹紧衣服，远处朝阳如血，划出天际一道红线，“你昨晚的疑惑，我心中已有答案。”
　　“什么？”
　　“就算是知道那些被救之人的后话，那位侠士依然会救你姐姐。”
　　马车急停，马匹受突然紧绷的缰绳勒住，高扬前蹄，车咕噜在土上压出几道深轴，车厢不得激烈摆动，直至马匹站稳，杨岫幸得抓紧门沿，免于落马。他在飞扬沙尘里咳嗽：“怎么了？”
　　可惜车夫似乎并不想给乘客分毫安逸，她右手猛拽，马头急转，在这并不宽敞的小道上马车有惊无险的调了个头。杨岫差点要冲进路边的草垛里，他不可置信：“你骗我？”
　　回应他的话语夹杂着鼻音：“我要试你真心。”

　　五毒地处滇南，山势险峻，树木繁茂。二人抵达时，已是隆冬时节，山野间却仍然存是云雾缭绕，枝叶浓绿，气候湿润。“真与北方冬日是全然不同。”柳崖感慨，杨岫解释：“这些地方从不下雪，即使该是冬日严寒时候，也非常温暖，全靠这些参天古木。”带路的村民老头点点头，他已年近花甲，仍然精神翟烁，踩着草鞋无论是在山壁小道上行走，还是深林泥路里攀岩，却都游刃有余。花白山羊胡子随他的嘴巴跳动：“正是如此，你很博学呀，小伙子。”
　　杨岫摆摆手，“小辈只是故地重游，老先生谬赞。”“哦？你从前来过？”杨岫答：“是，在下是长歌门弟子。”
　　老头有些惊诧，他拿下嘴里的细长烟斗，试探问：“可是十多年前，随那位先生来的？”杨岫面容和善的肯定道：“正是，那是家师。”
　　“哦哦！我记得你！当时还只是个小娃娃！如今已如此大了！”老头有些激动，提到杨岫师父时，他一脸敬畏：“恩人可还好？”
　　“已过世十载。”
　　老头震惊不已，“恩人来时也不过三十！”杨岫苦笑：“病毙。”
　　“唉！”老头闻此噩耗，痛惜万分，又问：“那杨先生这次回来所为何事？”
　　“家师生前一直想回五毒看看，弟子无能，只能现在才了他的心愿。”
　　老头又叹了一口气，“不曾想恩人弥留之际也记得五毒，幸好，他有你这样孝顺的弟子。”他看向柳崖：“这位姑娘是？”“她是在下的内人。”杨岫抢先答道，他甚至猛拉住她，以防她揭穿。
　　可柳崖像是没听到似的，冷漠的跟在后面，无视二人的注视。杨岫有些尴尬的对老头笑道：“这几天她与我有些矛盾，您见笑了。”
　　老头十分和蔼的摇摇烟斗，“年轻人啊，”他感慨，“对了！”他一拍脑袋，“莫非你也要去找圣女么！”
　　杨岫的笑容有些凝滞，但很快就恢复正常：“正是，老先生岁数如此大了，脑子却一点也不糊涂，实在难得。”
　　“唉，说起你师父和圣女，当初也是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哪个料得到最终会是那样下场呢！”老头语气无不惋惜。杨岫并未接话，好在老头一抬头，喊了一声，“到了！”
　　只见远处山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二人有些困惑，老头让他们屏息，“听。”
　　原来那山林深处，竟有野象的呼啸声，“那是五毒教的，在巡逻！”老头说。
　　“顺着这路，下了山便是五毒教入口啦。”老头蹲在地上敲打着烟斗，把里面的烟草残渣抖出来，柳崖疑惑，她难得开口：“老先生，为何不将我们送到门口？”老头抬起头，奇怪的看着她，问杨岫：“这个姑娘是头次来给？”杨岫点点头，老头便解释道：“这个五毒教，守卫很严的，你莫看着没什么，那山林里头，遍布了毒蝎巨蛛和剧毒迷阵，一般人轻易进不去的！”
　　杨岫只好将报酬给他，“辛苦老先生了，一路劳累，这是后辈的一点心意，你可拿去买点东西补补身子。”老头喜笑颜开：“杨先生说哪里的话！等你进去了，好好陪陪你那个师娘，你师父走后，她就没有再找别个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岁数又这么大咯……”

　　老头离开后，柳崖收回了手，如同那天银杏叶下，她的手再次回归到刀鞘上。一切像没发生过，除了她手腕上消不去的疤痕。
　　离开长安后，柳崖一天比一天缄默，仿佛越靠近目的地，食人声而活的鬼魅越多。她的缄默常令杨岫想起曾游历苍云时，看到的雁门关的冰雪，可她不是冰雪，冰雪也会化的，她是白雪皑皑下沉默不语的石头。
　　“走吧。”杨岫说。他依旧记得如何通过这些陷阱，难的是他身姿未痊愈，运气收着蛊毒牵制，不时需要歇脚，以做调息。而又奈何一路无言，使杨岫徒然觉得路途冗长，他打破沉默：“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可似乎他没有切中柳崖的心思，她反问：“你想我问什么？”
　　杨岫叹了一口气，便自言自语的给她解释因果。二十年前，他师父带着他外出修行，途径五毒，那时五毒深受天一教滋扰，两家争执不断，天一教为了给五毒一点教训，给附近村子的水源里下了毒，很多人因此病倒，且病情传播极快，五毒教内也有不少弟子感染。他师父刚好修行过相知心法，想办法医治好了这场瘟疫，故而这附近的年纪稍大的人，都还记得他。
　　“……你师父回去不久便过世，可与这有关？”
　　杨岫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只说：“那老翁所言的五毒圣女，是我师父未过门的妻子，师父过世时她知道，可看来她没告诉这儿的人。”
　　“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你怎知没有关系！”
　　几只林鸟吓得四飞。柳崖有些惊讶的望着他。
　　杨岫转过身去，确保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对不起。”他压低声音，“有关我的消息，还不清楚有没有传到五毒，你的身份不宜暴露，这些日子只能让你受些委屈了。”
　　“没事。”柳崖回答，听起来她丝毫不在意，就如同初见时的她。自己在她心里仍然只是一道任务牌子罢了，杨岫有些失落的想到，他或许是意识到这世上除了师父，一半人盼着他死，另一半人不认识他，他曾经不会因此惆怅，此时却会了。
　　柳崖又对他说：“我并非为那五毒圣女开脱，只是你师父当年的武功冠绝天下，可似乎还是被圣女所伤，足以见她功力之高深。而你如今大伤未愈，又如何与她对峙？”
　　杨岫脸上的疑惑不比她少，他语气不定：“你真不知道我师父为什么会被她所伤？”见柳崖一脸诚然的否定，他无奈的摆首，“柳崖啊柳崖，”这个榆木脑子，杨岫心想。“虽说风情于你太过，可你难道没有经历过春心懵懂，仰慕男女之情的年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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