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记

　　二人便如此在医馆安顿下来，此后的日子可谓平淡，仿佛一碗白水，初饮觉甘甜，久了反倒不再能止渴。杨岫时常张望，可这枫林啊，层层叠叠，像是能隔开了乱世的一切，他不禁开始觉得这医馆实在太静了，能听得到枯叶离开树枝的声音。
　　而也或许，那是身体逐渐好转，内力复苏的征兆。他有时在树下小憩，捕捉其他树下的声响。病患的□□，家属在窃窃私语，医师推着石碾捣药，咕噜咕噜，像是车轮。这些声音像是随着风中树叶而传送到一个又一个院落。他听到日复一日环绕着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柳崖领着药汤回来了，又有另一个脚步声陪着她，是万花一名小弟子送她，二人停在院门口交谈，谈的什么，听不清了。
　　就像他从来没搞清楚这个女人何以能在这间万花开的医馆落脚，相处的日子越长，柳崖给人的疑惑越多。可你直截了当的看着她，她又有什么不同之处呢？像这样的浩气执令使，你不是在营地调息的时候遇到过，就是在筹备商旅物资的时候碰到过，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成千上万，不着颜色的活在你的背景里，你从未关注过，甚至从未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可真正的普通人哪能像她这样在乱世中行走呢？
　　你总能从她擦拭刀锋的样子里察觉到一点异样，可那也不能再多了，等寒光入鞘之后，平静的湖面又会覆盖了波涛，滴水不漏。

　　柳崖进门了，她拾起落地的毯子给杨岫披上，跟他说当心着了凉。杨岫是这么回的，他人说有裴先生的照拂，这点小病又有何妨。柳崖听似未听，她问：“你身体大好了罢？”杨岫不以为然：“我一向知道裴先生医道高明，不想他竟如此神机妙算，不问病理也能推得了。”柳崖心里该是被人听到一声轻笑的，然却未有痕迹，她只答：“你比前些日子健谈许多。”杨岫嘴角一撇，将碗摔在小桌上，自想身子是恢复了，人却逐日愚笨，如今居然遭个小使嘲弄，可怒气仅只从鼻孔里散出来，只在座椅扶手上留下几道抓痕，杨岫淡淡道：“味道不对，太苦。”
　　柳崖端碗起来轻嗅，当即泼了，地砖上立刻升起一道青烟，受这汤药的作用泛起一圈白沫，滋滋作响，像滚锅浇油。如此骇人景象惊得柳崖寒毛竖立，她急忙要去扼住杨岫喉咙，腕处却遭力一阻，杨岫抓住了她。
　　杨岫缓言：“放心，我没喝。”手却未松开。柳崖心里没对这突如其来的擒拿有所防备，她坦言：“此事皆因我疏于防范，我责无旁贷，但裴师兄绝不可能做出如此之事。”杨岫的不屑是写在眼里的，但面上居然笑起来，语气十分柔软：“柳姑娘刚正不阿，杨某也绝不信此等龌蹉之事是柳姑娘所为。只是杨某现在不过一只过街老鼠，浩气弟子深明大义，万花雅士替天行道，处置了这样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也不见得会招来多少骂名罢？”
　　柳崖对他的嘲弄视而不见，只是腕处的裂痛使她暗自揣测这人的内力究竟恢复到了何种情况，况且龙门客栈一役，截获的情报成千上万，除了上头那个，哪个帮派会轻易要他性命？不，甚至连朝廷也.......柳崖运力一扯，“嘶啦——”银指套划破衣袖，划开她手腕上一道口子，换回了这只手的主导权，这只手回到腰侧的刀柄上，也是这只手常在的归属之地。“你想要什么？”她问他。
　　银制指套在朱唇边轻点，白银表面有一丝泛红，男人支着脸，笑意没有退场，你难以想象有人在威胁他人的时候也是美艳的，能让人忘却恐惧，他问，这个问的语气是必然有人献上答案的：“我要你对我说实话。”
　　“为何？”
　　“你是我身边的人，我不能不清楚你的底细。”
　　柳崖面无惧色，长刀指地：“就凭这个？”
　　杨岫轻笑出声，他在日光下翻翻手掌，银指套反的光在女人眼角跳跃。“你最好不知道，我的其他手段。”
　　“你觉得我会怕？”
　　“当然不。”他赞同她的勇气，“但这家医馆怕。”杨岫看着她，语气撩拨。
　　柳崖闭上眼睛，眼皮下风起云涌，片刻后她再睁开，目光尖锐，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你怎么可以如此冷血？”
　　杨岫不语，他抬头瞧了一眼，银杏叶子无声地落下来，这样的深秋，总是渗透了万物将亡的死寂，有些东西藏在这秋色中，不知何时会迸裂外壳，打破旷日持久的燥动。柳崖终是长叹一口，她此番是挫败了：“你想知道什么？”
　　从他们初次见面开始，她一直都像戴着一张没有悲喜的面具，任何人都走不到她的禁地里。可进入医馆以来，像是春风化雪，她身上那层坚硬的壳逐渐碎落，露出柔软美好的内里。杨岫虽不曾想过占有，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有那样被她温暖的运气。于是此刻他志在必得：“你与万花是何关系？为何能如此得万花大弟子照顾？还有那日你说的姐姐又是何人？后来发生了何事？”

　　二人进屋上楼，杨岫烧滚了水，放入茶叶，流亡时节，万事从简。杨岫调笑说，若是还在长歌，如此烹茶要着先生抓了手心挨戒尺的。柳崖坐在门口，等茶叶漫上来了，将茶水分次浇到刀刃上滚一遍，耐心擦拭着，三把刀，皆刀锋锃亮，刀面如镜，仿若有光自刀芯照出，看她将如此利器置于掌中欣赏的神采，而之前杨岫见过如此年纪的女子，手中往往把玩的是珠钗。一壶浇完，杨岫敲敲手中的空茶杯，她便说，要喝茶就再烧一道罢，“之前不过是洗茶水罢了，入不了口的。”
　　杨岫语气惊讶：“霸刀也教此礼数么？”
　　柳崖不屑理会，她收起武器，关了门窗，添好烧开的水，问杨岫：“想听故事吗？”杨岫一脸期待，“洗耳恭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