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记

　　紫晴姑娘叹了第二口气，无奈道：“叶姑娘，医馆内院，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我叫人送你出去罢。”重剑少女纹丝不动：“我等了这么几个时辰你不让我进，这女人怎么来了就进来了？”
　　紫晴不想叹气第三次，她拉住准备开溜的大师兄，“叶姑娘，医馆并非假公济私，只是这位姑娘带来的病人病情实在严重，论请伦理，裴大夫都是可以为他先医治的。”一旁，杨岫重重咳嗽了两声，那少女瞅他两眼，不屑：“丑八怪！”
　　一众小弟子听到此言，都偷笑起来，紫晴也没绷住，歪了歪嘴角。杨岫若此刻不是脸上糊了几层河泥，早就跳起来和这个睁眼说瞎话的丫头片子争个你死我活了。
　　好在病痛削弱了他的身体，柳崖的一路寡淡也磨出了他的耐性，于是他也张开嘴，露出被涂黑的门牙来，嘿嘿回应了两声，以解尴尬。并嘀咕道：“小矮子。”
　　谁知那少女耳力非凡，她炸毛似的跳起来：“你说谁小矮子！”杨岫看起来一阵惶恐：“冤枉啊！小的何出此言呐！”少女不依不饶：“我今天非剁了这个假惺惺的丑八怪不可—”
　　“且慢。”
　　少女一头扑进柳崖怀里。柳崖扶住她，“姑娘可听我一言？”
　　叶姑娘本是一头小兽，除了庄主，她这辈子可能都没听过谁的话，可扶住自己肩膀的手此刻仿佛是个固若金汤的枷锁，让她动弹不得。少女发了几次力都不见效果，泄了气：“你说。”
　　众人先舒了一口气，“等等，”少女又言，“你松开，剑太沉，我举着手酸。”

　　片刻后，小弟子们在少女的辛勤督促下摆好了茶水，杨岫在少女的坚持不懈下不得不在庭院里换药，“原来是如此，”杨岫感叹，“你是为了你那六姑的病才这样着急。”小弟子拿了绷带和药来，杨岫并未多想，便脱去外衫，病痛缠身的臂膀和胸膛都消瘦太多了，骨骼分明，关节突出，连肤色都是苍白的。听到紫晴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少女这才发觉自己的失礼，急忙挪开视线，面色潮红死死盯住手中茶杯。与她对坐的柳崖说：“藏剑山庄六小姐的事，我略有所闻，只是，既然是她需要问诊，为何不与你一同前来医馆呢？”少女被说中心事，眼神有些慌乱，“我六姑姑她……”
　　杨岫替她解围道：“叶家六小姐虽体弱多病，但心性自由，常常随性游走，想必叶姑娘此刻也不清楚她人在哪罢。”少女点点头，向他投去充满感激的目光，“六姑姑她本与我一同来的长安，可第二天就没了踪影。我已派人去找了，我想六姑姑虽然有些随性，但也不会扔下我这个侄女不管，我想找到她也就这两天的事，又听闻万花的裴大夫正在医馆坐诊，我便自己拿了主意，想先来谈谈情况。我是怕不日裴大夫回万花谷了，姑姑的病又更没了着落……”

　　柳崖语调软了下来：“如此，是我鲁莽了。”她问紫晴：“可否给叶姑娘预留一个病位？”紫晴摇摇头：“这些天医馆人满为患，你们也看着了罢，门外的流民都要挤破头了——”柳崖听完，垂下头，似是在考虑什么，她又问裴元：“师兄，我带来的这位病人，可否延后几天么？”
　　杨岫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幸好裴元言语简洁：“不行。”再上下捉摸了杨岫一番，经问讯，切脉，查看伤患处后，裴元言简意骇：“会死。”杨岫根本分辨不出，这句话到底是说他延后治病会死，还是不论怎么样都会死，但这个大夫却看起来没有解释的心情，他说：“万花医人，只看轻重缓急，不分身份贵贱，你姑姑还有雅致游山玩水，可见并不关心病情，待她对救自己的命开始感兴趣的那一日，你再来医馆吧。”说完便带着弟子离开，同时也下了指令：“万花医馆不是喝茶的地方，各位要接着叙旧还请移驾城外茶馆，送客！”
　　这几句话虽然太不留情面，但说的不无道理，柳崖对苦笑的紫晴感叹：“师兄一点也没变呀。”紫晴掩面：“不知何时才能有一位神仙娘子出现，磨磨他这刀锋一般的性子呀！”一众要被赶出门的人等不由也都苦笑几声。
　　柳崖有些沮丧，她对少女有些遗憾：“那你姑姑的病又如何是好？”少女摇摇头：“姐姐大可不必为我担忧，我姑姑的身子并非一朝一夕如此，医治她的病并不着急。“她又有些歉意挂在脸上，却不是向在场的人道歉，是对她那苦命的姑姑：“裴大夫方才所说，我算是明白了，姑姑她既然不想来，也是有她的想法，我何必如此强求她呢？”柳崖也只好支持她，此刻几位随从牵了马匹来，天色已晚，斜日西垂，满林枫叶在夕阳里金黄得有些阴郁。
　　少女披上同样颜色的锦绣袍子，与柳崖告别，她握住柳崖的手，“我也曾在霸刀山庄被养大，可还不知姐姐芳名？”
　　“姓柳，单名崖。”
　　“山崖的崖？”
　　“正是。”
　　“此番会晤，永世难忘，能与柳姐姐结交，实在欣喜，可惜你我都在江湖中，各自漂泊，不知道还能否再见了。”
　　少女眼里竟然有些苍凉意味，这让柳崖有些惊讶，可身负藏剑山庄，又怎么能轻易逃脱纷争不断的命运，若不是如此，叶婧衣为何一再逃离？柳崖回握着少女的手，已因为自小练剑而不似一般女儿家柔软细腻，“一定会再见的。”
　　少女开心的笑起来：“嗯！”又说：“柳姐姐若有麻烦，说我的名字便是！若需要帮忙，可直接来扬州寻我！”
　　“天下皆可？”
　　“天下皆可！”

　　待她送别回来，那天晚些时候，杨岫问她：“你何故对她这么好？她可差点让我死。”
　　柳崖不语，似此刻不想回他。
　　杨岫无不委屈：“那你何故对我如此坏？我虽杀了许多人，我还被你一而再再而三抓回去，可我没想过要杀你。”
　　柳崖听不下去这样虚伪的示弱，打断他：“她让我想起我小时候。”
　　杨岫讥讽：“我未曾料到你有她半数开朗。”
　　“那时候我也有姐姐，我也这样关心过别人。”明月初悬，月色下，她脸庞上的阴影有些深。
　　罢了，与我何干。杨岫心想。但当他把一个疑问咽回肚子里，就会千万个疑惑在心底滋生，迅速生长，撑得他喉头发痒。他只觉得这个女人，朝夕相处，却离他如此的远，而这样陌生的一个人，又居然与他如此的近。他深信那个看似完美脱离人性的柳崖即将崩塌，他几乎要抓到她的弱点了。此刻他在夜色里端详着她，手指在腿上轻轻敲打，像是弹奏。“你弹什么？”她问，杨岫轻轻摇头，曲子而已，他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