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记

　　“是合欢蛊。”解释完来龙去脉后，杨岫说道。当然，他略过了不太方便细说的部分。
　　柳崖眉头紧皱，她现在近乎半盲，“什么意思？”
　　“是我师母家族流传的秘制巫蛊，合欢蛊不用由伤口入侵身体，只消涂在皮肤上，一旦人发热出汗，蛊毒便会融化，渗入肌理，使人中毒。”
　　“毒效是？”
　　“一开始，中蛊之人会感觉身体发热，高烧不退，紧接着会被催发情欲，向人求欢……”
　　“……如何能消除？”
　　杨岫停顿了一会儿，看着柳崖现在的样子，他有些不知道如何出口：“除非与人媾和，否则此毒无解。”
　　柳崖听此言，惊愕万分，她语气颤抖：“唯有这种方法？”
　　杨岫对此也无计可施，他只能实话实说：“若不解毒，中蛊之人会逐渐失去五观，四肢麻痹，虽然不会要他性命，但最终沦为人桎。”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柳崖跳起来，她气得快发疯，可身体却无法如寻常那样灵活，杨岫拉住她，让她坐下。他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柳崖没有任何反应，杨岫心中惋惜：“有没有骗你，你心里清楚。”
　　柳崖颓然哑口。
　　杨岫回想起早些时候与圣女的谈话，心中五味杂陈，他虽然不想受柳崖的牵制，可他从未想过要害她。这种蛊毒，本是很久以前，五毒炼来陷害那些不愿为娼的女子，早已是禁术，怎知会被圣女提炼来用在柳崖身上？若是他早些察觉圣女的目的，又或许根本不该引她来五毒呢？他再也沉默不下去，下定决心似的站起身，拿起剑和琴：“我现在去找圣女拿解药，你待在这，不要被人发现……”
　　柳崖抓住他衣摆，她问： “多久毒发？”
　　“……若不解毒，不出两个时辰。”
　　柳崖没有松开手，她咬紧嘴唇，沉默许久，终是如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她说：“帮我解毒。”
　　杨岫跪下，跪在她跟前。他掰开柳崖的手，而举起她另一只，紧抓着那把短刀，颤抖的，绝望的，骨节泛白的手。他把这只手放在自己的脖颈旁，“柳姑娘现在所受苦难，皆因我而起，现在所遭的折磨，我责无旁贷，我愿以死谢罪。”
　　柳崖悲恨交加，她盯着他，用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她嗓音沙哑，一个一个字的问：“杨岫，枉我一直视你是个有担当的好儿郎。害我的是那五毒圣女，你缘何替她担责？”
　　听不到他的回应，柳崖情绪开始有些失控：“你难道忍心看着杀死你师父的凶手就这样逍遥法外，你难道懦弱到只会以死逃脱，看着她又害死一个无辜的人？”
　　杨岫本就心思混乱，更遭不住她如此字字珠玑，他来不及多想，拉住柳崖的手就要下落。柳崖手腕翻转，当即震落短刀。“柳姑娘！”杨岫叫道，却没料到毫无防备的腹部平白吃了她一踹，杨岫闷哼，侧身闪躲，另一边却遭长腿一剪，柳崖一个挺身翻起，顷刻将杨岫牢牢压制在地，局势翻转。而更甚者，即使是半盲之中，柳崖仍然准确地接住袭来的手掌，逆势一抬，杨岫双手着她举起，钉在头顶。
　　衣袍涌动，发丝飞舞，掌风弦起花瓣，徐徐飘落。这一番动作如同行云流水，着实漂亮，杨岫好像意识到其中蹊跷，他质问，但这样的压制下实在缺乏质问的气势，他意识不到，自己平时有多倨傲多清高，此刻在这样的处境里，就有多诱人多危险：“柳崖，你想干什么？”
　　月色撩人，柳崖身姿高耸，看不清表情，她言简意赅：“我说了要解毒，就是要解毒，可论不到你说了算。”
　　杨岫眸色微闪，嗓音低沉：“你不要后悔。”
　　她垂首，唇齿清冷。

　　夜风凉，流水潺潺，林中有鸟鸣，天色至暗，方为黎明前兆，杨岫有些怀念柳崖温厚重的貂裘。
　　柳崖的声音带着倦意，透着慵懒：“你为何去龙门，还没告诉我。”
　　杨岫紧拥着她，两人交颈而栖，亲密得连发丝都在缠绵，柳崖的身体太暖和了，他不愿放手，他低下头，嗅着她的味道，这是他在马车里醒来时，她递过来的水壶上的暗香，这味道此刻让他格外舒心。
　　杨岫缓缓开口：“我父母相识于江湖，本是一对侠侣。我三岁时，父亲被人陷害，惨遭各路武林门派围剿。当时有十人追杀我父亲，我母亲发函三百封，求助好友名士，希望能证我父亲清白，可这三百人——”他气息急促起来，柳崖耳朵贴住他的胸膛，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背。
　　“这三百人，无一愿意站出来，为我父亲作证，也无一人敢站出来，救我父亲一命。父亲被杀后，母亲终日郁郁寡欢，她将我托付给长歌门，便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柳崖抬起头，看着他眼睛：“所以后来，你设局，将这三百人引到龙门？”
　　杨岫有些动容：“是。”他把怀中人抱得更紧了，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去填补那些空洞孤寂的地方。柳崖用力拍拍他，让他放松点，她快喘不过气。
　　杨岫才接着说：“当年，我师父遇到五毒圣女，视为一声挚爱。可长歌门禁止他与五毒妖女联姻。我师父为了保护她，之好带着我只身返回长歌。”
　　“又过了两年，她竟然私自来找我师父，我师父喜出望外，放松了警惕。谁知她表面上与我师父欢好，却暗在我师父身上种了蛊。”
　　“她走后，师父毒发了，长歌门束手无策，我一再请求让我回五毒为师父寻解药，可门派里那群衣冠禽兽……怀疑我也被五毒妖女蛊惑，我不得恩准。他们说我师父是遭了报应，他是傻，是疯了，才去招惹五毒……”

　　柳崖不知如何解答，也不知如何阻拦在杨岫眼里开始蔓延的恨意。她只能等待他胸膛里的心跳恢复正常，看向漫天星辰，“我一直不明白，你那天为什么出手。”可惜太阳要出来了，星光有些暗淡，“原来，我们都是一类人。”
　　杨岫轻抚她脸庞，若不是她，他如何还能如此平静的回忆往事：“可此刻我们却有彼此。”
　　柳崖拉住他的手，她惊觉星光原来是在他的眼里，她否认：“这是为了解毒。”
　　“我知道。”杨岫答。
　　柳崖有些愧疚，她说：“我不懂。”
　　“什么？”
　　“我不懂为什么要后悔。”
　　杨岫笑起来，他总是笑，谄媚的，诡秘的，诱惑人心的，掩饰刀锋的，他真的长得好看极了，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当他这样注视着一个人，这个人便不再会有自己的思考，也不再会警觉其他东西——尽管柳崖许多时候明知这样的笑容和目光下不怀好意，可她往往也愿意。
　　只是这次的笑她从未见过，她知道这次的笑是独属于她的东西，于是她闭上眼睛，她想把这份笑意留在心里。“柳崖，”他叫她，他掰过她的头，逼她与自己对视，“今晚究竟是你的预谋，还是我的运气？”
　　她睁开眼，落下两行清泪，她反问：“你后悔吗？”
　　杨岫摇摇头。他语气温柔地问她：“你可想过，若你没来擒我，若你没有入浩气，你也没去霸刀，若你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你此刻会在哪？”
　　“……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当真”
　　“不……我想过在江南买个小院子，种一棵白玉兰，寻一些营生，和奶娘，和姐姐过安稳日子。”语罢，柳崖顿了一下，仿佛是在确认什么，而后她又抬起头，“若是有人想与我同住，须先预付了房钱。”
　　杨岫一愣，随即开怀大笑起来，笑意之深，胸膛都随之震动不已，颠得柳崖起身，把他按住。
　　他眉眼似水，其中水光潋滟，他故作娇羞道：“柳大官人，你想带我私奔？”
　　柳崖不言。
　　杨岫的语气也随之苍凉：“可我手下三百余条人命，你不来擒我，另有他人擒我，我既已踏上这条路，就没想过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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