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邻郡主外史

　　第二日晨起正梳头呢，木槿五迷三道地进来了，一面倒了一杯茶，一面叹道：“久不在主子跟前伺候，规矩都拉下了，昨儿我竟盹过去了四五次。”
　　香玉笑着劝她快去睡，木槿偏还要问她今儿什么打算，香玉好笑道：“今儿不该我当值，但我要去找佳月换一本绣样本子，不登册的，你歇着吧。”木槿闻言和衣一滚，立时便睡着了。
　　香玉这里正慢悠悠地梳着头发，专替老夫人梳头的伍嫂子笑着进来了。一见到她，夸张地“哎呦”了一声道：“老夫人真是料事如神，姑娘也老实得太过了，原来的红玉姑娘，过生辰的时候连牡丹头都梳过呢。”
　　香玉矜持地笑了笑，道：“我还没及笈呢，能梳的头有限，我只图方便罢了。”
　　伍嫂子虽看着她年岁小，只以为先天弱的缘故，再没料到老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环连十五岁都不到，一下卡了壳。半晌道：“那还有垂鬟分肖呀，还能显得年岁长些。”香玉一听就动心了，伍嫂子笑着接过她攥着的梳子，就站着，三两下就替她梳好了。
　　香玉对镜自揽，很是喜欢，对着伍嫂子千恩万谢，满嘴甜话把伍嫂子哄的，当即摘下头上的宫花给她戴上了。
　　香玉还挺天真，要送伍嫂子。伍嫂子虚点了点她，笑道：“姑娘千灵百巧的，怎么这时糊涂起来？老夫人那里姑娘该去一趟才是，教老夫人看了也喜欢。”
　　香玉本想着去找佳月，此时是去不成了，只能向伍嫂子行礼道：“多亏嫂子提点我，如此我同嫂子一起过去。”
　　伍嫂子笑着点了点头，一面走一面道：“姑娘别管什么当值不当值。你看刘姐，她当的是哪门子的值呢？小丫头们换值，是因为她们的活谁都能做。大丫头不一样，谁都有可心贴心的地方、别人当不了的地方，别个儿府里或许另有章程，咱们府上统共只配两个一等丫鬟，这两个自然百里挑一缺一不可。不信，赶明儿姑娘当值时只看苓姑娘如何，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香玉心悦诚服，她又素对自己苛刻，若不是伍嫂子在这里，恨不得又给自己一耳光。伍嫂子觑了她一眼，善意地笑了笑，再没有开口了。
　　老夫人那里，苓玉正和徐鸳翻花绳，老夫人急得叫苓玉：“苓儿过来，我来接这一下。这个鸳丫头，手也真算笨了，怎么一点子没从我这儿继承呢？”
　　徐鸳忙笑道：“我不依，您还恶人先告状？我还要拷问您呢，难道苓姐姐天生这么巧？必是老夫人调教的，老夫人胳膊肘往外拐，怕叫我看出来了，先骂着我呢。”
　　老夫人听着笑得手里的绳一下子散了，假意骂她：“好丫头，还敢使计？”正笑着，香玉进来了。老夫人一眼看到，招手道：“快来，让我看看你。”
　　香玉忙上前行礼，老夫人赞了两句，让她去和苓玉翻绳，香玉两下翻了个梅花，苓玉却上来盯着她的手道：“香姐儿这可是人说的享福的手，老夫人您看。”老夫人忙叫香玉，香玉气得把绳子扔到苓玉手上，惹得苓玉直笑。
　　老夫人执着香玉的手，见十指纤纤，却满把攥不着骨头，又摸腕子，更是柔若无骨，笑道：“这丫头，看着瘦，却原来‘骨瘦丰肌’，尽是贼肉。”徐鸳见香玉红着脸讷讷得说不出话来，忙上前把话岔开了。
　　老夫人许是还没歇过劲儿来，又坐了一会儿，就现出疲态来，徐鸳便告退了。老夫人每日就这么与人说说话，累了就歇下，饶这么着，过了十来日才觉精神状态好些了。
　　谁知却传来消息，说辛妈妈四月的时候举家也要上京，一为投奔老夫人，二为辛芸入国子监读书的事。老夫人是头一个高兴的，下剩各人，或真或假的，也都是欢欢喜喜。
　　独香玉又与别人不同，她对辛妈妈孺慕情深，平常不想还倒罢了，如今知道确切日子了，反倒思念得紧，坐立不安的，甚至常常独坐抹泪，最后惊动了刘妈妈，亲自劝过了她，方好些。
　　四月二十七日，辛妈妈一家人才到京城，进了城以后，竟让家中仆妇们押着行李去了棘枣胡同，自己带着儿子来给徐府众主子请安。
　　辛芸被徐二老爷留在外院说话，辛妈妈喜滋滋地自己跟着小丫鬟进了内院。
　　点墨堂里，香玉正指使着人搬花，一扭头看见辛妈妈，喜笑颜开地迎上去道：“我垫着脚地等妈妈，妈妈可算来了！老夫人问了好几遍了。”
　　辛妈妈脸色微微一变，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扶着香玉的手进了正屋。老夫人果然好一番抱怨，指责辛妈妈说是四月，这都快五月了才来。刘妈妈也在一旁帮腔，闹得沸反盈天的，是少有的煊哗。
　　辛妈妈怕老夫人被吵得头疼，忙说自自己风尘仆仆的，想下去梳洗一番。老夫人听她说连自己家都没回就来了，高兴地道：“罢了，饶你一遭。我也要歇一晌，你别忙过来，晚饭时才轮到你过来站规矩。”说得众人皆笑了，刘妈妈紧跟着道：“画姐，记得替我的值。”辛妈妈斜她一眼，也禁不住乐了。
　　香玉抿了抿嘴，扶着辛妈妈回了自己的西梢间，木槿不知道哪儿去了，香玉自己服侍着辛妈妈洗漱了，重新梳了头。
　　辛妈妈这才拉着香玉坐下说话。与刘妈妈的瘦削干练不同，辛妈妈胖乎乎的一脸福相，看人总带三分笑，香玉却是前所未有的紧张，腰板得铁板一样，低垂着头眼珠都不敢转一下。
　　说起来香玉算是混得不错，可与辛妈妈当初的期望相去远矣，这些日子也频频出错，生怕辛妈妈责骂，心里忍不住念开了佛。
　　辛妈妈呷了口茶，直入主题道：“姐儿之前是在等我吗？我瞧着分明是有差事，怎么说得像是专门在等我一样，从哪里学的这油嘴滑舌？”
　　香玉忙站了起来，懦懦地不敢搭腔，辛妈妈语气未变，复道：“我猜姐儿入了府，教乱花儿迷了眼了。你必是看着佳仁云白，或许还加上鸳三小姐，俱是言语伶俐讨人喜欢的，所以心里羡慕。你须知，送你进来是为了什么？言辞伶俐有言辞伶俐的好处，这温和真诚又何尝不是自有好处？你忘了自己的好处，强逼着自己学着别人巧舌如簧，或许能引人一笑，问着姐儿：你自己别不别扭？”
　　香玉乖乖点了点头，倒把辛妈妈逗笑了，爱怜地将香玉搂在怀里，劝道：“妈妈都是为你好，你记着我的话，姐儿的好处，是人皆没有的。你从小读书，到了我家，也是与你二哥一样的用度，笔墨纸砚都不曾短了你的，读书有了疑问了，我从来当成正事，央你二哥请教了先生告诉你，生怕辱没了你。你怎可辜负了你辛妈和你二哥的心？你看你，又不知道从哪儿学的人抿着嘴笑，没的小家子气，笑就大大方方笑，你是人家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行事说话，只有人家学你的，没有你就别人的。你可给我好好地记住了。”
　　说着把香玉扶着站直了，打量了半晌，笑道：“抽了条儿了，总算长了点儿个子。”又看她梳双螺髻，戴着朵米珠攒红玛瑙的珠花，一根丁香银簪，两朵小小的岫玉小钿。不知什么时候穿的耳洞塞着茶叶梗，中红比甲，藤黄下裙，也都罢了，倒是左手食指上戴着枚碧玺的戒子，瞧着十分难得。
　　辛妈妈暗笑了笑，一抬眼儿，却瞧见袖子底下漏出一截儿银来，皱眉道：“戴的什么？乌糟糟的？”
　　小孩见了娘，有事无事哭一场。香玉忙将银镯儿的事，又牵连着“大姐姐”的事，委委曲曲地都说了。
　　辛妈妈听着听着，难免挂了脸，冷哼道：“什么糊涂秧子，虽说是个丫头片子，到底女孩子要清白名声，还有这样先斩后奏的？觑着姑娘年幼不知事，起这个念头。”说着把香玉手上的镯子撸了道：“别戴了，倘若她们瞧见了心里只猜是我让的，由她们自己猜去。只你回头别忘了谢谢流冰，虽解决了，也别白承她的情。”
　　香玉忙点头称“是”。辛妈妈拍了拍她的手，又道：“至于另一桩，嘿，哪里算是事儿呢，是你经得少了。不过对下面小丫头子，确实没必要横眉掉眼的，虽说不能亲亲热热，宽和些也好。别本末倒置，不把着主子，倒把她们放在眼里，你只记住‘漫不经心’四个字就是了，日后有你忙的，还有闲心管她们？”
　　辛妈妈见香玉显见是听进去了，低着头自己琢磨，便笑了笑，道：“我歪一会儿，你不用操心叫我，若有差事只管去。”
　　香玉依言服侍辛妈妈歇下，自个儿出了院子，向点墨堂去了。偏后门没开，香玉只得又绕到前面，见佳仁站在廊下等人，便上去问道：“姐姐在这儿做什么，大夫人在里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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