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蒙尘（下卷）

　　我记起了很多事，然而这些回忆，皆不过如同闪现在水面之上的点点浮光，微风过处，稍起微澜，却已搅碎如同梦幻幻影。
　　如果这些记忆皆是真实的，尘世百年辗转，流离几多春秋，那我便不是一个寻常人，甚至不是人，而是······妖孽——那江明远，也许说的却是对的·····
　　然而，那又如何？
　　真实或者虚妄，我已经不想在意。
　　梦里如同乘着波涛，载沉载浮，无名岛上花千树，江家玄境，白城孤独，我看着那孩子的经历，或是成了那孩子本身，梦里也许会哭、会笑、会若有所得亦会会怅然若失，然而这一切便只如清晨朝露，日出而晞。
　　梦醒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梦中不曾出现的，是阿七、是顾飞白、是江蓝笙······与他们如同昙花一现的经历，此刻也不过如同隔雾探花，不经意的一瞥，渺渺茫茫，看不分明。
　　明天，又会想起什么？
　　这座城是这样地冰冷，虚空寂寞，仿无一人，深殿中摇曳的灯火，透过重重的帷幕舞动着，幢幢鬼影，满目凄迷，皆是如此诡谲怪异。
　　想起什么，忘了什么？浮云皆过眼。
　　然而从此以后脑海中最最明晰的，却只剩一个疑问。
　　我忘了······
　　我忘了为何要恨那人。
　　也许这就是我还没有找回的，最重要的记忆······
　　已经十分困倦了，这困倦由心底而起，一点一点，如同黑暗蚕食了我的身体，无尽的虚空渐渐将我湮没。
　　我在找什么？
　　脚步竟然不似以往那般沉重难耐，便如同在梦里飞驰一般，是如此的轻盈便捷。
　　鼻息之间皆是寒梅的冷香。
　　庭中的梅花树，一株一株，清馥幽香如丝缕。
　　大概我还在梦里吧，不然为何如此悄无声息？
　　·····
　　直到脚底的寒意如同刀剑钻入身体，我才蓦然想起，我赤着脚，踏过冰凉如水的青石砖，踏过庭中永远扫不清的积雪，惊惶地在这凄寒的广殿里走了多久，找了多久。
　　如同夜游一般，没有记忆，如同一具傀儡，有的只是身体的本能。
　　“你在找什么？”悠远而清冷的声音似裹着雨雪霏霏，如涉远山碧水。
　　鬼魅般朦胧的灯火里显出那个人的影子，一袭雪色的广袍曳地，重重叠叠的衣袂如同夜晚的白雪或是天边的云絮，缱绻着，无声无息。
　　他离我任有有十步的距离，便不再走近。
　　庭中的雪色映着冰冷月光，让我可以看清他的脸，他大概是很美的，与阿容一样。
　　只是我不想将他看得仔细，我怕看见他那双无神却诡艳的眼睛，怕忍不住自己心底的恨意，即使还未忆起往昔，却忘不了对他的怨恨——因为朦朦胧胧的梦境里，我仿佛看见，他素衣染血，手起剑落，杀了我······
　　此生唯一挚爱的人。
　　我真心所爱之人，他们都说我无情无心，都说我负心薄幸，可我也是有爱人的，曾经······
　　那月亮仿佛触手可及，高洁清远，皎皎出尘，可我伸手过去，却只搅碎了一池的月光。
　　他的目光飘落在我的方向，却未停留在哪里，虚无的眼神里，皆是孤守一座城的清寂。
　　我提着一盏古旧的宫灯——在那泛黄的布帛上，用清秀的字体题着一句模模糊糊的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照见灯笼纸上五色繁花，被其中的烛火映照出来，拓印在清冷如水的石砖上，游走上他比新雪还白的衣。
　　我不说话。
　　许尔他像是终于妥协，叹了一口气，声音寂寞如雪，“你在找谁？”
　　我在、找谁·····
　　我在找谁？
　　·····
　　我凝视着他，身体依旧如此紧张。
　　此刻努力思索，头却突然开始剧烈疼痛起来，那毫无预兆的疼痛如同刀凿斧劈，剧痛之后，一片空白！
　　我知道，我忘了很多东西，每当我要想起什么，便总会头痛欲裂，然而已经很多天没有这样了啊，此刻却为何又会如此！
　　伸手捂住脑袋，手中的风灯掉落在了地上，这一声在如此空旷虚寂的大殿里响彻心扉。
　　惊起了潜藏在暗夜里的魑魅魍魉如同惊起宿栖枝头的鸟雀。
　　然而心底深处那缓缓浮起的念头，却更令我惊心动魄！
　　我知道是他！是眼前这人，此刻我不过如同他手中牵线的玩偶。
　　他可以让我忘记，也可以让我忆起，现实抑或梦境，清醒或者迷醉，痛苦或者欢愉。
　　或许我所有的经历，最终都是拜他所赐！
　　“我在找我所爱的人。”我急遽喘息着，艰难地哽咽着，执拗地瞪视着他，一字一句，如同要嚼碎了般，如此咬牙切齿。
　　然而疼痛不可抑制，我已经颤抖着身体跪在了地上，为了克制那仿佛巨浪一般席卷而来的疼痛，转瞬间已是冷汗涔涔——也唯有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雪白如流云般的衣袍一角，渐渐靠近······
　　“你所爱的人······呵，你大概忘了，无论你是明珠还是独步寻，你从未爱过任何一个人啊，你爱的是这个热闹的世界，是你自己。”他幽寂的声音如同魑魅的羽翼，巨大的黑色缓缓降临，划拉着耳膜。
　　不！你说的不对！我明明记得······
　　我在心底尖锐的呐喊，极力想要反驳，然而已经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身体颤抖得更是厉害，五指紧紧地揪紧，抽搐着、痉挛着。
　　“记得什么？”那人像是可以探听我心底的声音，如是叹息。
　　记得······
　　冷汗如雨，不断从额间、脸颊滑落，钻入衣襟，寒风刺骨，仿佛落汗成冰。
　　“记得你在找谁？”
　　记得······
　　穿过回廊的夜风在尖锐地呼啸，如同夜枭惨烈的哀嚎。
　　“记得什么？”他终于停下了无声的脚步，停驻在我身边，渐渐俯下身体，衣角濡染了雪意梅香。
　　我已经无法承受下去。
　　“你、滚！”我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冰冷的汗水，划过眼角，如同冰渣。
　　“我可以让你永远都想不起来·······然而我不能这样做。”
　　他轻轻叹息，又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如霜雪般寒冷的声音里，刹那皆染了笑意，然而那笑意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无尽的冰雪。
　　“你在找阿姐么？”他金色的眸仿佛流过异色的华彩，这样轻柔地说，“可是她已经死了啊，没有了你，庄家人便是如此脆弱啊，那颗美丽的头颅被我割下来了，盛在盘子里——好吃么？”
　　天啊！
　　胃部一阵翻江倒海般地抽痛！痛得我浑身痉挛如同将死。
　　五色斑斓，脑中像是被炸开了，脑浆如同被翻搅着、翻搅着······
　　我已不能呼吸。
　　“闭、嘴······”耳中一阵阵地轰鸣声响，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已经感觉不到心痛了，身体空空荡荡，仿佛已被掏空所有，记忆或者感情，喜乐或者悲痛，只剩一具可悲可笑的皮囊。
　　如何疼痛，皆像是已经感觉不到······
　　我如同一只蝼蚁一般被无形的力量压在地上，眼中不知是汗是泪，喉中腥甜，仿佛涌上鲜血。
　　······
　　“起来吧，明珠，我怎么舍得让你受苦。”身体被什么裹着，如同坠入冰窟，谁人的话语，比寒风还要刺骨，“可惜你不该爱上她的，可你却爱上了她，所以父亲恨你，我也一样。”
　　脑海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那浓郁的混沌翻滚着，可这人的话语，却像是冰刀雪剑，撕裂所有阻碍，深深镌刻心底。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啊，那时我嫉恨阿姐，忍不住便杀了她，然而我却忘了，庄家人代代亡者的记忆皆由生者继续，阿姐对你的感情，父亲对你的执念，甚至庄氏先者的祈愿与希冀······我本不愿意担负，好在这一切都快要结束······”
　　冰凉的指尖落在眉心上，那凉意透骨，如同碎裂的脑中突然之间似是忘乎所有，一片清明透彻，只是旋即，又再次陷入一片无垠黑暗。
　　“他们是否都碰了你······庄家的宝贝，又岂容他人觊觎？”
　　“好好做个梦吧，明天你就会醒来了，晚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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