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蒙尘（下卷）

　　我以为我想起了过往的一切。
　　原来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尘世里百年辗转颠沛流离，梦见了软红十丈五色华光，梦见了碧岚流霞人间烟火，梦见了炎凉冷暖人情亢薄。
　　原来前尘皆有因果，只不过是我忘了太多。
　　就像是一个及其荒诞不经的故事。
　　我的母亲竟然是百年前明渊城城主之女明玉，我的父亲竟然是百年前的飞雪剑客独步狐。
　　怪不得，初见明玉这个名字便觉无比熟悉，从未见过的追狐剑法也仿佛早已烂熟于胸。
　　怀玉山上，我曾经被枯禅寺的了凡大师收留，与梧桐树相伴不知多少岁月，后来又被困于江家，那个江明远确实是故人了，与江蓝笙的初遇，却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玲珑锁明凌水晶中的一点——竟然真的是我的心血·····
　　呵，说起来，江明远为了得到明凌水晶欺骗了阿七的母亲，才使得春丝蛊重出人世，祸害于我。
　　也怪不得，那所谓的七窍玲珑锁，总好似与我的心牵一念。
　　我以为莲花灯下是此生初见，原来初见，比这还要遥远。
　　而为什么记忆中的师父总是看不清面目？因为他的模样与另外一个人重合了，而那个人，早已遗失在记忆深处——那个人就是上一任无余依城城主，庄弈然。
　　心高气傲的女侠独步烟当年会爱上的人，是无余依城的城主庄寂书也不会奇怪。
　　只是除了玉戚之外，庄家的人大抵都是无心无情之辈，庄寂书，最终会不顾旧情违了海誓山盟也不难理解····
　　然而又有些自嘲。
　　回想自己此生于情感上的所作所为，想来我比庄寂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只是这样负心的人最终也不过是被绿髓一剑穿心，看来我还是比较好运的，毕竟相较之下，是我捅了别人的心窝而不是像他那样不济呵。
　　我这般灰败似地想。

　　当年独步烟与庄寂书的决绝书，引得多少人扼腕叹息，唏嘘不已——
　　你若无心，我便休；
　　你若无念，我亦然。
　　君勿念，且自珍重。
　　碧落黄泉，再不见。

　　独步勿念，无念·····
　　庄弈然，亦然·····
　　你若无念，我亦然。
　　原来我的师父，是独步勿念，也即阿戚与庄玉机的父亲，庄弈然！

　　庄寂书与独步烟，这两人，倒都有些决绝凄然。

　　只是师父啊！原来当年你也曾喂我喝下昧心，你也曾对我作过那种事么！多年来我还如此感念愧疚于你，何其可笑！何其不堪！
　　本以为记忆中那般温暖的人，其实也是如此凉薄冰冷。
　　我不该忘了的，即使喝下昧心迷了眼目，也不该忘了！
　　独步勿念！那年秋天我逃出岛去，寒冬腊月里被你捉回岛，大雪纷飞，冰冻三尺，你却让我只着单薄衣衫，在屋外的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啊！
　　若不是白老苦苦哀求，恐怕我当日已是生死不知。
　　不，我大概是妖物，不会死·····
　　你也知道，兴许只会病一场罢了。
　　还有彼时在无名岛上的玩伴，一个一个，皆无故失踪，更甚者莫名溺毙于海······
　　直到后来，便再没有一个人敢同我说话！
　　我怎么竟然忘了这些，只记得你的好了！
　　阿七总是直呼你的名讳，言出亦多有不逊，我当初只以为他自己心思鄙陋，原来，他说的却是对的······
　　······
　　还有顾飞白啊，却是这世上的痴人，然而废我武功，断我筋脉，叛我害我，喂我喝下昧心，令我忘尽前尘，又令我历数往昔。
　　罢了······
　　如今对他，我已不知该恨，还是该叹该怜。
　　我似乎想起了很多，却忘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何时来到了这里。
　　还有很多，我亦想不起来，譬如为何我不姓独步，为何在百年前于无名岛上之时懵懵懂懂，不能言语？我如此不寻常，是否真为独步狐与明玉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是他们的孩子！？
　　那我，究竟又是个什么东西！
　　·····
　　当然，眼下最令我不解的，却是我为何会在这里？这座冰冷如同地底的囚笼，令我深深厌恶的无余依城，还有我如斯厌恨的人。
　　还有，这一处遍地血樱的，横亘于连绵雪山间的深谷——多少年来我极力回避，不去记忆的伤噬心之痛！
　　“庄玉机！”我看见那闲适鼓瑟的人，便不由得悲从中来。
　　······
　　如果说阿七桃花为面玉为肌，明眸善睐，仿佛春晖蒸蕴，春色袭人。

　　顾飞白冶颜近妖，修眉凤目，朱砂痣媚，是绿波中的红莲，踏雪难寻的那株寒梅。

　　而蓝笙清隽秀雅，有心七窍，沐兰泽，含若芳，是琼阶玉树，幽谷芝兰。

　　那么庄玉机则是餐饮烟霞，不沾染半点烟尘的仙人了，鸾翔凤翥。
　　鸿惊鹤飞，行动处自有段流风回雪，明月舒光之韵，倒真像是庄子笔下，乘云驭龙游乎四海的藐姑射山之神人，且大概为与境合，还真养了几只洁白肥泽的仙鹤飞鹄，每日无所事事含珍衔芝不亦乐乎，弄得个雪山之间的深谷便如同云蒸霞蔚的神仙化境。
　　只是此人颜如霜雪，亦是无心无情，心骨俱冷！

　　想到此处，却也不由得一声黯然嗤笑，“这些幻生虚妄无稽的梦，你以为我会信？！”
　　“信也罢，不信也罢，如今你恢复了内力，找回了记忆，要走要留，都请随意。”庄玉机声音清淡如水，伸手轻抚白鹤颈羽，那仙鹤又不知从哪处叼来了灵芝葳蕤来献给主人讨赏，此刻一足轻提，十分乖顺。

　　“你以为这样帮我，我就不会再恨你了吗？”我闭上眼睛，声音发冷。
　　“恨也好，不恨也好，我做这些，并非出于什么目的，这是阿姐的心意，也是我的心意······”
　　“闭嘴！”我蓦然睁大眼睛，只觉得心痛如绞，半晌缓不过气，不由得深深呼吸，“你不配和她相提并论。”
　　······
　　庄玉机许久都没有说话，最后也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像极了他的父亲，清俊如仙，如白云积雪，不染尘俗。
　　却与他的姐姐一点儿也不像！
　　那双乌金异色双眸虽奇美，其实不能视物······
　　是，他天生便有残缺，不能看见这世间景色，所以尤爱琴瑟音律。
　　其实如果他未作出那些事来，我亦是很怜惜他的······
　　作为他的长辈，或者·····
　　或者什么？
　　我下意识地揪住心口，不愿再想下去。
　　良久的寂静。
　　寂静到一片自天降下雪花飘零而至，在这些淡色纷飞如雨的樱花间，那瓣六角的无根之花融化的声响，仿佛清晰可闻。
　　“也罢······朱汲花是从我这城里不小心流传出去的，因之给你带来的种种伤害，我很抱歉，岐黄之术我不擅长，你可以去找须弥绣手，节节草与天珲犀不止江家有，无余依城也有，如今江湖上与你有关的那些传闻，已经被澄清了——实乃无稽之谈······”他一句一句，声音清透空灵如雪，却说得像是很有些疲累，“江家这一任家主江月焉，日前已带着人马，驻扎在城外。”
　　然而这些话，好似都入不了我的耳朵里，我有些游神，恍恍惚惚地，却是想起了一些言语。

　　江湖中人有这样的传说：要论天下最聪明的人是谁？
　　无余依城上一代城主庄弈然当仁不让。
　　庄弈然绝顶聪明，精研江湖各家武学，对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数路都如数家珍，武功恐怕早已独步天下，再无人敌，不过还好，这庄弈然是从不出城的，而无余依城又离中原极远，否则按风传中庄弈然那古怪至极的性子，恐怕江湖早已经是一片腥风血雨。
　　庄弈然一生喜欢收集各种奇美独一的事物，甚至他的妻子，都是灵州顾氏的千金——当年冠绝天下世间再难寻的第一美人顾珞微。
　　其实顾珞微，又与顾飞白有着极大的渊源，因为这生长在灵州的天下第一美人，就是顾飞白的长姐！
　　而庄弈然的一双子女，更皆是风华绝代日月无双，乃神仙般的人物，小女幼时便工识草木乐道岐黄之术，诗书辞赋，雅乐剑舞，无不精绝；而幼子，亦是天慧超绝，善奏五十弦瑟，如同瑶池仙乐，人间难得几回闻。
　　只是这个传说只对了一半，因为谁会知道？无余依城城主庄弈然，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无名岛主——独步勿念！
　　而庄玉机所奏五十弦瑟，虽然世间少有，但并非不可寻得——想来，却是夸大了。
　　弦歌一曲，确实涤人心魄，然而，那又如何？
　　无心的人奏来，却失了瑟音应有的性灵。
　　唯有玉戚，与我来说，却是这天上地下的至宝，世间再无有的。
　　以前我只将这一段感情深埋心底，不敢触碰不敢回想，如今前尘却已如同镜花水月。
　　然而少年时青涩而纯挚的爱恋，刻骨铭心的痴心相许，一生仅此一次罢了！
　　尘世之中几多追寻，捕捉到的，也尽皆不过是她的影子啊······
　　·····
　　然而，我却杀不了庄玉机，即使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姐姐，因他如今是庄家唯一的血脉了啊，我也答应了玉戚——不论他做了什么，皆不会伤他分毫！
　　想到这里，心中已是无限抑郁凄凉，声音竟是有些哽咽。
　　“我自然是要走的，这鬼城是片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既然如今我已忆起了一切，就不可能给你好脸色看了！庄玉机，后会无期！”
　　“嗯·····一直想对你说，你瘦了好多。”那如若飘渺的声音顿了顿，古瑟那悲凉苍郁的声音也是一沉，却见他的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微笑，只是那笑意亦如同阳光下的碎雪，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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