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蒙尘（下卷）

　　心间像是突然间被山寺的云钟狠狠地撞了一下。
　　是谁在说话啊？然而脑中浑噩，却是不能理解这话中的意义。
　　向着这声音传来的方向，却见一株巍峨碧翠的巨树下，一人推开琴案上的瑟，站了起来。
　　雪白的狐裘裹着那人修长的身体，冰雕雪砌也似的肌肤剔透莹然。
　　他伸手解下狐裘，绫罗缓带，白衣翩然，若行云，如流水。
　　即至脚踝的青丝并未束冠，而是任其如青瀑流泻，发色别与常人，似是深绿，又如黛烟漫笼，在周身铺罗着丝绸般的光泽。
　　这人缓缓行来，仿佛遥遥踏在云端，走在漫漫樱花雨里，走在皑皑的山雪之间。
　　藏在花丛间的莹蓝色蝴蝶随着他的步伐曼曼飞起，衣裾翩跹之间，广袖飘飞。
　　我想起了唐人的两句诗：“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走得很慢很慢，然而我当我渐渐看清他的脸，身体却开始颤抖起来，一种莫名的惧意不可抑制，仿佛早已穿透岁月，深埋骨血。
　　还有恨，丝丝恨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如同疯狂生长的菟丝缠绕心壁，将我紧紧束缚，缠绵蚀骨。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恨他？
　　如毒素一般蔓延的怨恨，却早已超脱了记忆，不死不休。
　　手掌有些痉挛，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却是渐渐捏成了拳头。
　　身体紧绷得快要断掉，紧张得让全身上下的旧伤都剧烈疼痛起来。
　　额头上沁出冷汗，我正想对他说不要过来。
　　好在他并未靠近我，只是看着我，如远山秋水的眉，竟是一玄一金的眸色，然而即使眉目殊绝，似无言也似有意，然而眸中的光彩却像是无法凝聚，他的容颜如霜雪，声音也是冷的，仿佛字字冰凝，刹那间令人遍体生寒，“你忘了我的名字，却还在恨我怨我，想要杀了我，是么？”他抬手，却又放下，一只血色的蝴蝶，扑扇着双翼，如同扑扇着两只眼睛，翩飞与他的袖间。
　　“我······”我摇摇头，欲要摆脱那混沌纷乱的思绪，却只听见自己有些嘶哑的声音，“你······”努力放松身体，然而如何尝试，依旧不行。
　　一只丹顶鹤自雪天下盘旋着轻盈飞落了下来，落在那人的脚边，如染墨的双翅收拢，一足落地，一足微提，却是突然间侧身朝我这边看来，轻唳了几声，原来它的喙中正衔着一株枯草，这一叫，那枯草便掉到了地上。
　　“小羽还识得你。”那人弯腰捡起地上的枯草，闲适淡然。
　　心中一动，原本紧张至极的身体，也像是和缓了一丝一毫。
　　他伸手抚那鹤的颈项，声音莫名软和了下来，如同冰化成水，却是叹了一声，双目微阖，“你走吧，若你想知道为何要恨我，明日再来，可好？”
　　我不知道如何离开了那人，只恍惚记得走过一条白石铺成的小径，那漫长曲折的幽径仿拂白云裁剪而成的，又走过一株巍然花树，枝叶葳蕤如若蔽日，横拍云梦，那花树上结着朵朵绯艳的花苞，一朵一朵饱满欲裂，色泽浓稠得仿佛滴血。
　　我走过的时候，枝叶无风而抖动，发出扑簌声响，像奏着某种韵律，又像是一阵阵喟叹，其中有几声如珠玉相击的声响，仔细看时，才发现秾茂的枝叶间，有以红色的细线串着一块一块如同手掌般大小的圆珠，那物体泛着温润的象牙白色光泽，似玉非玉，其上似乎刻着什么，然而于枝叶间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心中像是被牵着一念，心跳得很快，我极力相要看清那珠子上刻痕，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等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的时候，已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这街道由巨大光洁的白石铺成，两旁的屋宇鳞次栉比，然而尽皆房门紧闭，没有一丝生气，偌大的一条道路，直通到不知何方，却静谧如同一座鬼城。
　　天下着雪，纷纷扬扬，无止无境，弥漫满眼，已看不清前路。
　　好在身上不知何时裹上了厚重暖绒的雪白狐裘，还可以抵御稍许寒凉。
　　谁人带我离开，我已不愿去想，这些人表情生冷僵硬，不似活人，恍恍惚惚，我犹疑自己还在梦里，广殿寒宫，明珠冷光，外间下着永远也不会停歇的雪，屋内即使帷幕深卷，燃着着炭火，也依旧寒凉刺骨。
　　夜里太冷，辗转难寐，心底也像是失了温度，被冻成了寒霜。
　　我想起了很多，然而那又如何？那些记忆好像都不是我的，隔着朦胧的一层，如同走马观花。
　　夜间我总是秉着烛火，独自一人穿梭在殿堂里、走廊庭院，穿过永不停歇的飞雪，如同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我要找什么？我忘了·····然而我知道，我应该找下去，一直找下去，这里岑黑幽寂，寂寞如许，却又这般熟悉，说不定就在哪个转角的黑暗里，我就找到了啊······
　　有时看见雪白衣袍的一角，我慌忙追了上去，只是腿脚不便，脚步便是虚软，待终于追上去的时候，才发现，那不过是幽深的厢院里一角帷幕罢了·····
　　彼时从脚底惊起一阵寒意，低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赤着脚，没有穿鞋·····
　　·····
　　像是从霏霏雪雨一脚踏入融融春光，我又来到了这里，见到了这人，他总是遥遥与我相对，视线却又不会落在我的身上，亦从不会靠近我至可以触碰的距离。
　　每一日，他都会奏起他那五十弦的瑟，都会比前一日更走近我一步。
　　“摇曳沧波间兮，
　　酣嬉不经愁。
　　袖挽三山雪兮，
　　醉卧一江秋。
　　谁识东风意兮，
　　霜染尽红尘。
　　回身忽已晚兮，
　　我意······
　　本逍遥。”他鼓瑟吟喁，五十弦瑟，歌声如水，樱花簌簌起舞，悲意透骨而来。
　　不经然间我想起一个故事。
　　世间之瑟皆只有二十五弦。
　　而传说瑟本有五十弦，太帝令素女鼓瑟，因其声太过悲怆惊心，太帝便命素女将瑟去掉二十五弦，而再能鼓太古五十弦瑟的，这世上恐怕寥寥只有几人。
　　而我，樱花树下，却总是昏昏欲睡。
　　我如何恨他，从来想不分明，因为脑中塞满了像是不属于我的回忆，我被这些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的凄凉片断纠葛着，缠绕着，夜不能寐，味不感旨。
　　常是一个梦又一个梦地交叠，梦里不知年月。
　　我又做了一个很长久的梦，梦里懵懵懂懂，不知世事。
　　我又成了那个总是悲伤而愚弱的孩子，只是情境变换，我随着孩子经历一切，却像是一个旁观者，所有感情皆不牵系。
　　那时孩子生活在一座华美的大宅子里，只是美丽而宽广的深宅，看似四通八达行而无碍，却怎么也走不出去，孩子锦衣玉食，却因失了自由而郁郁寡欢。
　　直到木槿花开的那日，阳光很美，他遇到另一个孩子，那男孩十分秀气，一双大大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显得十分娇憨可爱，睫眉浓秀，如两把小小黑扇，只是脸色苍白而病态，有些不该是孩童的恹恹然，话语间亦总是咳嗽，似乎身子很是不好。
　　然而他的声音很好听，脆生生、如珠如玉。
　　“嘘！别说话，我不想、喝麽麽煎的药、就跑到了、这里·····”男孩慌慌张张、跌跌撞撞，扯着孩子的衣裳，转头却是一瞬间四目相对，男孩蓦然睁大了眼，眸子里有些好奇，有些惊艳，有些纯真的欣然欢喜。
　　男孩讷讷了半晌，才终于鼓起勇气，渐渐显出的绯意染红了苍白的面颊，却是不再那么病态了，“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我们家的、小厮么？你是谁家的孩子？”然而声音却是越来越低了，最后已是嗫嚅，“我、我叫蓝笙，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听了这话，却是愈发敛了眉垂了眸，他只知道自己叫做明珠，却早已忘记了回家的路，离开了母亲，没有了老梧桐树，这些年来照顾他的也是一个又哑又聋的人，他很孤独。
　　“你、不会说话？”男孩一瞬间诧异，看着他，浅色的眸中尽是疑惑。
　　孩子把头低得更低了——他似乎开始明白自己的不同，他不会长大，而照顾他的人，已经开始老去。
　　他与这个世界，似乎总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如同浅纱。
　　“对不起······那，你识字了么？”男孩踌躇着，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再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尖。
　　孩子觉得自己和他如此不同，十分委屈，转身欲走。
　　却被突然抓住了手掌，男孩着急道，嫣然的颜色已漫过耳尖，“哎！别、别走！以后、我、我教你写字、好不好？”
　　·····
　　然而后来的记忆，一片昏暗。
　　场景变换，那孩子又来到了一座偌大的城，那城由洁白的巨石筑就，却昏暗而冰冷，终年大雪纷纷，名无余依。
　　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人，那人一身绝然风骨清俊如仙，眉目隽然清远，月白的长衫如水色漪澜，他姓庄名弈然。
　　站在无余依城的那株散发着奇异靡香的巍巍花树下。
　　他伸手将粉雪团子般的孩子轻柔地抱起，圈在怀中，轻轻叹息：“很久很久之前，在遥远的高山雪天，接近天的地方，居住着一群人，他们不食五谷，餐风饮露·····”这声音是如此地舒朗温暖，好像春风拂面，三月的暖阳融融地洒在身上，舒适熨帖。
　　“你是说他们不吃不喝？”那孩子终于可以说话了，似乎渐渐变得聪慧灵敏，不再恍惚懵懂，与尘世之间，亦不再像始终隔着一层纱，此刻正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疑惑不解。
　　庄弈然点点头。
　　“那他们靠什么活下去？”
　　庄弈然微微笑着，“他们守护着一样东西，一种宝物——一件珠宝，那件至宝是他们族中圣物，令他们可以不吃不喝，不老不死。”他顿了顿，许久之后才继续说道：“只是后来·····那件珠宝遗落到了人世间。”
　　“被别人偷了？”孩子讶然道。
　　“不，是被抢走了。”庄弈然的声音有些冰凉。
　　“那那些人为什么不阻止？”
　　“阻止了，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去抵抗，可依旧被抢走了心爱的珠宝。”
　　听到此处，那孩子像大人般地叹了一口气，“一件珠宝而已，即使可以让人不吃不喝，也没必要为之去死啊，没了珠宝，他们依旧可以活下去，只要像平常人一样要吃要喝罢了。”
　　“不，那件珠宝，是比那些人的生命还贵重的东西。”
　　“这样啊·······”孩子似乎不解，“那那些人都死了吗？”说罢有些伤感，眸光闪动，不知为何十分心痛，竟要流下泪来。
　　“不，还活下来一个。”庄弈然轻轻地说，他轻拭了孩子眼角划过的一滴泪，轻柔得令人心碎，像是怕一不小心，就搅碎了一个美丽却比雪花还要轻捷易逝的梦。
　　“他要下山寻找那件珠宝对不对？”
　　“对。”庄弈然揉了揉怀中孩子的柔软的发，声音温暖。
　　“那他找到了吗？”
　　“可惜他没有，只是他的后人却找到了。”
　　“那后人是谁？”
　　庄弈然凝视着孩子，但笑不语，眉目湛然。
　　孩子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盼着他解开谜题，湿漉漉圆滚滚的眼睛，仿佛两颗黑珍珠，然而双眸渐显狭长了，凝目看着谁的时候，光华流转。
　　庄弈然叹了口气，伸手遮住了孩子的眼睛，“寻儿，不要用这双眼睛这样的看着我。我们离开这里可好？从此以后你会如一个普通平常的孩子一般渐渐长大，只要你永远也不要离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好！”孩子天真地笑起来，因为这人，让他可以说话，让他不再痴笨，让他得以知晓了这世间许许多多的美事——这些一直皆是孩子深藏着的心愿啊！
　　此刻的孩子，心间满满皆是喜悦，“只是，你要做我的师父，教我天下第一的武功！”
　　“师父·····呵，寻儿，我就当你的师父吧，那我们······就去无名岛吧，碧海沧波烟涛为伴，永远也无人来扰，可好？”
　　那时无余依城的繁花正沉坠枝头，横柯蔽日的枝叶上，生着重重叠叠复瓣而妖娆的异花，赤如血色，似莲非莲，大朵大朵，花开正盛，如血如荼。
　　只是花香靡丽如同醉酒，又散着隐隐的腥气。
　　吞人血骨，噬人心魂。
　　那花亦有自己的名字，庄弈然微微沉吟着叹：“美人如玉，醉酡耶·····”
　　·····
　　一曲终了，我也醒来了。
　　鼻息间是那熟悉的似莲非莲的清郁香气，依旧令人神清气爽，仿佛春风骀荡，樱花本无香，这里的，却是别样。
　　奏瑟的人起身，如往常一样，白衣若深雪，不染纤尘，他缓缓走至我的面前，这回他离我很近了，我直视着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想要闪躲，却见他一伸手，原来是轻轻拂去我发上落花。
　　举动之间，梅花的幽香，如丝如缕。
　　他的指尖，是冷的，仿佛簇着冰雪·······却是微微颤抖。
　　我忍不住抬手，挥开了他依旧停驻在我发上的指尖。
　　这一次挥手，像是与以往都不同了，即使手腕那道丑陋的旧伤还在，却也不再绵软无力！
　　然而我无心顾及这许多。
　　因为我突然发现，梦中的庄弈然，和这人，很像。
　　不过他们究竟是不同的。
　　一个温暖，一个冰冷。
　　一个是冰雪渐融的时节即使有些寒意也是沁人心脾，一个却如雪山之巅一捧千年不化深寒的冰雪。
　　我有些怔忪了。
　　他像是有些感念，有些伤怀，喃喃念着，又似带着些许安慰之意，“你若是什么也不要想起来该多好，然而明日，你便该什么都想起来了，醉酡耶花二十年盛开一回，你的师父放过了机会，而我，不会错过的，当花再开的时候，一切都会结束了。”
　　他的声音与叹息皆是如此清寂，也像是凝着山巅上经年不化的霜雪，异色的眸子少了几许光彩，微阖，“我不像我的父亲，他有了你，可以抛家弃子，而我，注定承受着这城冷冰冰的咒诅，却永远也离不开这株花树，所以也只能留你在尘世里受了那么多苦·····”说到这里，他浅浅地笑起来，左边脸颊上显出深深的酒窝，才令这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透着些微难得的稚气，眉若远山，澹然清远，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声音亦转而冰寒哀怨，“然而这些都是必须的，不是么？庄家人的记忆代代传承，我阿姐的记忆，我父亲的记忆，我先组的记忆······我们永远也不能遗忘，当初是你执意要离开我们，来到这尘世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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