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蒙尘（下卷）

　　淡色的山樱如同纷飞雪舞，只是樱花瓣中总有一点嫣红，如绣花的少女想着心上的人儿，不小心扎伤了指尖，绯意氤染了花瓣。
　　抬眼可见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苍山覆雪，皑皑如若无边无际，偶尔一朵六瓣冰凌飘落下来，却在这融融暖辉里消失不见。
　　莹蓝色的蝴蝶穿过曼曼芳菲，在簌簌花雨间盈盈飞舞。
　　一只双翅染墨的白鹤提着一足，伸着颈项，似在聆听。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谁人低眉浅吟，如冰雕玉琢的纤纤素手手抚过箜篌，如同划过流水，那圆润美好的指甲上晶莹剔透如染花汁。
　　渐渐漫过箜篌之音，如凤鸣，如月行。
　　如垂瀑如泼墨的青丝似远山深黛，上面柔柔飘落了几许稚弱花瓣，在微风里如同不胜寒凉的般微微战栗着——我竟是有些嫉妒这些花瓣了······又不好伸手拂开，亦只好转移视线。
　　“十七如何？”我急急问道，心间如此欢悦，按耐住直欲抚剑长歌的冲动，已是喜不自胜。
　　“十七······十七、便为君妇······”谁人微微低首，婉转轻笑，低眉垂首的刹那，眉梢的朱砂痣，青丝由肩上滑落，如同樱花瓣中的一点嫣然。
　　“玉······”
　　·······
　　我是惊惧地喘息着醒来的，因为在梦里，我极力想要唤出那个人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竟然忘了、忘了·····
　　那是最不能忘的啊！最不能忘的······
　　即使如今我已然不记得了·····
　　可也像是拽紧了一种本能一般地明白——即使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所有一切的过往，也不该忘了那人的名字啊！
　　······
　　失去的记忆，我该去何处找回？
　　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处。
　　一身粘稠冷汗，才发觉自己此刻正身处颠簸的马车里。
　　阿七？
　　不······
　　明明记得昏过去之前，一个陌生的少年一剑割开了我的咽喉，我是、死了吗？！
　　刚想出声，却发现脖子上疼得厉害，下意识用手捂住，耳中又传来外间人的声音，不由得屏息凝神。
　　“哎·····我就不该抛下寻哥哥不管的。”
　　脖子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朦朦胧胧的，似乎听见了林惜苦恼娇憨的言语，“伤了寻哥哥，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向主人交代了。”
　　“如今时间不多了，你原也不该如此任性，好在公子总算没事，这次啊，你就等着回去领罚吧。”此刻另一道清媚如丝的女声，带着些笑意，似曾相识，却听那声音在此刻顿了一顿，“公子醒了·····”
　　“寻哥哥！”车帘被一把掀开，初冬铺面的寒意涌将进来，来人人二话不说，只拿一双乌溜溜的杏眼直直地盯着我瞧了半晌——正是林惜。
　　见我果然也在看她，却是撇下了嘴，眸中沁出些水色，一脸委屈模样。
　　“我们要去哪里？”马车疾驰，我心中忐忑不安，不禁出言，然而发出的声音却是嘶嘶的喑哑，只说几个字，期间也因为脖子上的疼痛断开了好几次。
　　“自然是·····回去啦，寻哥哥你真是吓死我了，要不是朱堇姐姐赶得及时，血蝶与我心又有灵犀一念，这次我可真要自刎谢罪了，免得回去被抽了筋，扒了皮······”
　　“惜儿在胡说些什么······”不待我再出声，车帘外那柔媚的声音便已经传将进来了，却是带着一丝调笑，“小心可真被抽了筋，扒了皮。”
　　林惜听了这话，并未反驳，却是想到了什么似得，面色一白，一个劲地念叨“吓死了、吓死了······”且像是不想再与我交谈了，只敛了眉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如今寻哥哥可没有选择的机会了，林惜·······也一样。”
　　我·····
　　·····
　　要去哪里？
　　自然是，无余依城······
　　心底莫名其妙的惊惧越来越浓烈，梦中的景象虽然模糊却也刻入血骨，不可抑止······
　　······
　　林惜出去策马，再掀开车帘探身进来的人，背负外间大亮的天光，却是一名一身黑衣装束身姿曼妙的女子，头戴斗笠，面覆黑纱。
　　“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我忧思忡忡，却也嘶哑着嗓音如是说道，总觉得她又像是一位故人，便要仔细看她。
　　“独步公子。”一声柔柔轻唤，缱绻难言，“实在惭愧，却不是奴家救了你·····如今公子就在这血蝶的梦境里好好睡上一觉吧，睡醒了，便什么都好了。”
　　她侧了侧脸，如水晶般的光线透漏进来，恍恍惚惚间似看见那隐在黑纱里，被明澈天光仔细雕镂的轮廓，如此熟悉，竟令我的心口如同被刺了一剑，一阵难耐心痛袭来！
　　血色的蝴蝶似在视野里划过一道红线，如同谁人写意的一笔，诡艳而魔魅。
　　·····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我身体孱弱，却有一位美丽而聪颖的娘亲，还有沉默却温暖的父亲，娘亲为我治病，常常依着一株桃花树，静静地看着父亲在纷纷扬扬的桃花红雨间，教我练剑。
　　然而我是那样痴笨，磕磕绊绊，即使十分努力去学，也记不起一招一式。
　　娘亲的视线总是被我的动作所牵绊，她偶尔会笑，笑容里，却皆是点点哀伤的意味。
　　后来我有了一个弟弟，他叫尘心·····
　　独步尘心，跟着父亲姓。
　　而我，却叫做明珠，姓明、名珠。
　　每当我牵着娘亲的衣袖，说不出话来，却用幽怨目光诉说自己与弟弟的不同时，娘亲便会抱着我，笑着揉着我的头发对我说：“珠儿，我的宝贝，跟着娘亲姓不好么？”
　　娘亲从来知道我要说什么，她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
　　而我的弟弟，独步尘心，却是渐渐长大了，他什么都比我好，比我聪明，比我健壮，比我懂得讨父母的欢心·······
　　“哥哥，你是不是又疼了？”他蹲下身体，看着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我，双颊因方才的奔跑而绯红，晶亮的眸中是掩不去的焦切与担忧，软糯的童音明明十分动听，却让我嫉妒厌恨，因为我——不会说话·····
　　我狠狠地将他一把推倒在地上，他的背重重地撞到一株桃花树，桃花刹那纷乱，迷乱满眼。
　　我努力站起来，转过头，再也不看他那张委屈悲伤的脸。
　　我不是天生便不会说话，如此呆笨的，虽然我忘了很多东西，可也模模糊糊地记得，我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似乎都与那年的一场大病有关。
　　娘亲喂我喝药时候哀戚的眼，成了多少日子以来的梦魇。
　　我以为父母不再爱我，便一个人溜进每月往返岛与岸上交换货物的船只上，偷偷躲在船舱里，如同一只卑琐的老鼠，很多天来，不吃不喝，昏昏欲睡。
　　那时我几岁？不记得了·····大概还很小罢·····
　　后来，我被一名年轻的僧人收留了，他叫了凡。
　　他慈悲而清寂的目光偶尔停驻在我身上，如同旧识，眼神里，都是我不懂的意味，他待我很好，用草叶为我编织昆虫，又用木头削制成各种玩偶，做我的伴，有时为我讲解佛家经义，与我一起抄录经书。
　　然而我很笨，那佛经里说些什么，皆是不懂。
　　那寺庙里有一株因为年岁太久而枯死的梧桐，几百年来断毁的枝干蟠遒如同盘虎卧龙，却了无生气，我常常与它悄悄说些心里话，对着它发呆。
　　因为我以为，我心里想些什么，除了母亲和这梧桐，谁也不会懂。
　　有一天我不小心被尖利的石块割伤了手指，伤心地抚着梧桐向它哭诉，未包扎的伤口中渗出的鲜血如同珠落，流入黝黑干瘪的树干上，划过浅浅一道痕迹，然后消散不见。
　　第二天，枯死了几百年的梧桐树上竟然又重新抽出了枝叶，有风划过，青叶琳琅。
　　扫地的比丘弥仰头看那梧桐，掉落了手中的扫帚。
　　怀玉山上的梧桐花开了又落，不知道经了几多年岁。
　　我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有何不同，直到那一日了凡虚寂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他不复初见时的年轻了，满面沧桑，眼角有些深深的纹路，然而目光依旧清明，微笑起来，更是慈悲。
　　“孩子，如今我已不能留你在这里了······许多年前断月剑客与我一战，我对他说你一切安好，他来此处偷偷看你一眼，从我这里学走了河洛剑。”他伸手抚摩着我的头发，像是带着一丝怀恋一丝追忆，声音静谧而温暖，浅笑着这样对我说道，声音淡淡然，“了尘当年做错的事情，本应该由我来偿还，只是你在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多年来我与江家一向交好，江家百年来精研的机关术数、命理玄机或可有助于你，只是送你离开之前，我先封印了你的特殊之处，让你与尘世中千千万万的孩子并无不同，可好？”
　　我点点头。
　　我知道寺庙里的小沙弥们看我的目光总是带着些怪异，他们不与我玩耍，即使与我一同作早课时，彼此靠近，也带着一些小心翼翼。
　　今年的梧桐花又开始凋零了，洁白优雅的一朵，“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
　　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醒来了，当梦境戛然而止的时候才发觉，原来醒来，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梦中的场景来来去去，变化纷纷，漫溯过烂漫天真、如晦风雨。
　　悲伤或是喜悦、愤怒或者疼痛，梦中的情感如此真切，已让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是睁开眼睛，天光濯洗视线，才知道，哪个是梦，哪个是真，泾渭分明，从来也不会混淆。
　　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鲜妍而晦涩的梦，然而也只是梦而已······
　　因为醒来的时候，呼吸之间，梦中的景象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影残缺，唯余一片幽暗。
　　浅浅粉色的樱花瓣乱舞如狂，几许凋零落在我的衣间，我的发上。
　　花瓣中一点嫣然，如同血色。
　　原来我躺在一株野樱树下，身 、下是丰美柔软的草甸，间或许多细碎不知名来的野花，一簇簇，一团团，馥郁芳菲。
　　远目可见皑皑雪山连绵，云烟雾绕，彷如仙境。
　　这一切都这般熟悉，熟悉得令人心痛。
　　抬头的时候，一朵自天而降菱角分明的雪花闯入视线，最终欲要飘落在我的鼻尖上，只是还未靠近，已然消散无踪。
　　何处而来的瑟音，似远还近，乐声如南风、如月行，又彷如自亘古而来的悲意，那悲意如流水，潺潺地在漫过耳膜，淌过心扉，悄无声息。
　　······
　　一曲终了，再回神时，原来泪已沾襟。
　　却不知是为梦中所见残景，还是为这瑟音。
　　“明珠，你醒了，人世间，可是很好玩的么？”
　　这一声本是平淡，恍惚间却好像越过苍苍碧水，渺渺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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