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蒙尘（下卷）

　　虽然身心具疲，如今只想埋在柔软的衾被里，闷头好好睡上一觉。
　　然而吹熄了灯火躺在床上，却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了。
　　房内一片漆黑，然而许久之后，眼睛适应了这黑暗，倒是能借着丝丝缕缕的月华看见床帐流苏。
　　目光凝着那流苏出神，心里却是思绪万端。
　　林惜，虽然是个小姑娘，但不知为何，见她一人如斯深夜外出，心里也不至于担心的睡不着觉了。
　　然而如今想到阿七，却令我心底漫上来不知是什么滋味。
　　眼下不在他的身边，闻不见他身上那馥郁甜润的桃花香气，脑中也似是清明了不少，对他的感觉，像是也没有那种情不自禁的悸动与亲厚了。
　　如今仔细想想，虽然不知原因，可我却直觉得不妥，即使忘了过往，但我若不是如今失忆之后性情又大变，是决计不会跨过师兄弟之间的界限的！
　　他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还有江蓝笙······与他之间又有怎样的过往，我为何要杀了他？他虚弱的模样像是刻在了心里，怎么也挥不去了，看见五色锦囊里的同心结，为何我的脑中便会浮现那句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江明远，更是让我莫名其妙之余心生惧意，他的言语犹在耳侧，心中恶寒，刹那间从头冷到了脚底。
　　这几日所遇到的一切都渗着一丝莫名的怪异。
　　阿寻、独步寻、独步寻·····明珠·····
　　而我，究竟又是谁？
　　难道我真的忘了太多？
　　不是没有想过回溯过往，只是每每尝试去想，脑中便总如针扎般地疼痛。
　　我留在这里，是要等谁么？
　　阿七·····
　　我还能等得到他么？
　　我，还该再等他么？
　　······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只是醒来的时候，身上已尽是冷汗，脑中十分昏聩了，不知今夕是何年，目光不经意地往下掠去，却看见那林惜留给我的红色蝴蝶，正停住在我的指尖，指尖一阵如针扎了般的刺痛，已是流出了鲜血。
　　我猛地挥手甩开了这蝴蝶，神思也清明了几分，梦中的景象，也彷如隔世。
　　阿容已经许久都不曾入梦了，梦中景象模模糊糊，他的模样，也很不明晰了，唯余眉梢的朱砂痣，依旧媗妍明媚得刺人眼目。
　　只是那颗朱砂痣，又像是叠着谁的影儿，那人一头青丝如黛烟曼笼，素手弹着箜篌，恍恍惚惚地，想努力看清了，却怎么也看不清，胸中蓦然涌上来愤懑哀愁，一霎时痛彻心扉如同刀绞。
　　是谁？是谁·····
　　明明最不该忘记的，却原来已经忘了啊·····
　　而梦里阿容口中所说的那一句话，却又如一个巨大的网一般在梦中将我紧紧缠缚，那种颓然倦怠的无力与灭顶的窒息之感像是巨浪一般将我击倒、席卷、湮没。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
　　他说——
　　阿寻，我的阿寻，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掌中的、独属于我一人的珠玉了·····
　　······
　　我闭上惊骇的眼睛，却不能阻止如同静静蛰伏在身体里久经年月的话语此刻在耳边幽幽回荡——

　　——“那些人为什么不阻止？”清圆的童音带着娇憨与疑虑。
　　——“阻止了，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去抵抗，可依旧被抢走了心爱的珠玉。”一声深重的叹息，如同花落芳菲的凉意，谁人清俊如仙的容颜，在明澈的阳光里片片羽化如同蝶翼。

　　是谁？是谁说了这样的话，为什么似可以闻到那似莲非莲的清郁香气，又转而而如糜烂了般甜腻如酒醉人心。
　　是谁！是谁！这些人，究竟是谁······
　　头痛欲裂！这一幅幅景象，一句句言语，都如同刀剑斧劈，在我的身上毫不留情地凌迟着。
　　此刻我捂着脑袋，在床上翻滚，想发出声音来，竟已是哽咽，无意识的泪水淌过脸颊，面上一片冰凉。
　　身上的冷汗在深秋的夜里，凉的人心发颤。
　　“咚”第一声巨响，震得我眼前一黑，原来我挣扎得过于剧烈，已经从床上滚了下来！
　　快要疼死了吧？！
　　就这样疼死了罢！
　　如今，我已成了废物，身边，也再无一人了·····心底如是悲哀地想。
　　“阿寻·····”却听谁人轻轻叹息，凄苦不已，犹带着微微哑意，却华丽低沉如同夜魅。
　　清澈如水的月华透过大开的窗子倾泻进来，一室岑寂，一室冰凉。
　　我努力睁大眼睛，然而眼前似乎有一团血雾蒙着视线，只看得见这人脚下如绽朵朵赤色莲花，衣摆的一角，浓郁如同血色······
　　“阿寻，我带你走，好么？”哀伤如泣的温柔话语，如同缠绵于耳畔的呢喃倾诉。
　　是谁？这样伤怀入骨，身上的疼痛仿佛都已经渐渐远去，我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这人隐在迷雾中的脸——就快要看见、就快要看见·······

　　“独步寻，你还没有死么！”一声朗然的叱喝，如同一把利剑，刺破重重迷雾，又如黑暗中的一只手，将我从深不见底的幽梦中一把拽了上来。
　　缓缓睁开沉重酸涩的眼皮，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黑暗，才知此刻自己依旧躺在床上，安然无恙，而窗户大敞，月华如白霜铺漫，便如梦中一样。
　　一时恍恍惚惚，竟分不清此身究竟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直到看见眼前这少年，才惊觉原来方才只是梦。
　　梦中之梦。
　　只是此刻这床边抱剑的少年，又是谁？
　　“你是谁？”撑着身体坐起来，心中诧异，声音干涩的厉害，借着月光，急欲辨清眼前这人的脸，只是越看却越是吃惊。
　　“我不过是一介无名小辈，你自然不知道，只是你杀了我师父，我来杀你罢了。”一声嗤笑，皓白的月辉下，这人也像是仔细打量着我，目光一瞬间交接，我看见少年那张意气风发，俊朗得动人心魄的脸，蓦然愣怔，脑中刹时一片空白。
　　一时岑寂。
　　“哼！·····果然、果然如此！起来！拿上你的剑罢！”少年人的声音清清朗朗，只是语气虽然逼人，话语间却莫名似有些着恼与深切的酸涩之意。
　　“你·····我失忆了，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我差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分明知道来者不善，眼下却不由得惊异游神了······
　　按耐住心中泛起的古怪，心间自嘲更甚，又不自觉想起碧琼以及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来·····
　　“呵·····”少年人突然俯身下来，这一原本该熟悉无比此刻却又陌生至极的脸一点点凑近了·····
　　心中一瞬间五味杂陈。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过节，也忘了你师父，又是谁？”惶惶然闭上眼睛，不愿相对。
　　手腕被一把揪住，衣袖滑落，肌肤相触，一片温热。
　　“果然·····师父不是你杀的，那些人，也不是你杀的，我不该杀你，且你如今已是这般模样，即使你曾经作恶多端，我也不该动你分毫了——只是师父故去多久，我就寻了你多久，如今不会有人再来救你了，我却真的想杀了你。”少年突然放开我的手，话中带着冰凉讽意，然而比这话更冰凉刺骨的，却是抵在我脖子上的寒剑。
　　“我不明白。”蓦然睁开眼睛，与他直直相视，这段日子以来，想要我命的人太多，然而这个少年，竟然与我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少年，此刻又为什么要杀我？
　　“不明白？也是，有时我也想不明白，我该恨你，还是感谢你？”少年的笑意里藏着掩不去的涩然之意，像是有些自嘲，有些悲意，脖间霜剑，却离我更近了几分，“你忘了，我却永远不会忘，我的师父复姓端木双名青月，原本是浣剑山庄枯木剑主，亦是当年名满天下的第一剑客，却败给了初出茅庐的你，彼时江湖哗然天下震动——而我，只是他在大雪天里捡来的小小乞儿，他告诉我，他会收我做徒弟，留我在身边，只因为我长得像一位故人，且他重新给了我一个名字——荀野······荀野、寻也，所以无论我是谁或做了什么，都只不过是某个人的影子罢了——现在，你可明白？！”
　　少年咄咄逼人，语意间却是浓郁的悲愤与凄然，仿佛深藏在心底多年的仇怨悲凉，一夕之间都倾倒了出来。
　　蓦然间听了他的故事，不觉间被他话语间的哀戚所动容，已是不知作何想了，只是——“呵，原来你喜欢你师父，你嫉妒我·······”我淡淡一笑，却是抬手一把抓住那剑，掌心一片刺痛。
　　然而已经迟了，手腕原本无力，躲身避开也已不及，等我意识到疼痛之时，那寒凉如冰的剑刃已在我的脖颈上深深划开了一道口子，滚烫的鲜血一霎时泵涌了出来！溅落在我的脸上、眼里，一片嫣红······
　　少年人压低了声音，凄凉地嗤笑一声，“是，又怎样，这剑若是割得再深一些，恐怕你已被割下头颅了——”
　　割了头颅，割了头颅······我死死捂住自己的伤口，眼角的余光瞥到嫣然的血色如同虫豸爬过，缓缓漫染了大片衾被，一只血色的蝴蝶轻轻翕动翅膀，在衾被上吮吸鲜血。
　　已是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这几个字蓦然间像是利器扎入脑海，一瞬间的惶恐惊惧令我的身体犹如本能一般地一阵剧烈颤抖！
　　割了头颅，割了头颅——装在盘子里！
　　一副模糊而极度凄艳冰冷的画面，如同自最幽深最寒彻心扉的渊水里，于脑海里渐渐浮出，彼时千山染血，白雪无辜！
　　那犹如深埋心底的，不可触碰不可名状的恐惧与心痛犹如灭顶，耳中嗡然作响，眼前已是一片赤到深处的沉黑漩涡。
　　只听见铮然一响，是双剑相击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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