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之路

　　润玉的记忆开始于幽暗的笠泽湖底，彼时他还不叫润玉，叫阿鲤，娘亲和舅父会亲昵地唤他“鲤儿”。
　　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见过一座迥异于湖底的明亮的大宫殿，宫殿里有着好闻的草木香气，阳光温暖地照拂在他身上，周围有鸟儿欢快的鸣叫，有时候，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会在他耳畔哼唱。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不过，那也许真的只是他的错觉，他又何曾嗅过阳光的气味？
　　阿鲤抱着自己的胳膊蜷缩在一株巨大的珊瑚旁，失血后的寒冷牢牢地困锁住他，他的意识逐渐消散，却是连梦中都不得安宁。
　　“丑八怪，我不跟你玩！”
　　“头上有角的怪物，你不是红鲤鱼！”
　　“滚出笠泽！”
　　“滚出笠泽！”
　　“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昏迷中的阿鲤轻声呓语，却如何也不能从噩梦中醒来。
　　“呵。”
　　梦中，他突然听到了一声轻笑，放眼去寻，却怎么也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不用找了，你看不到我的。”
　　“你是谁？”阿鲤环顾四周，依旧是往日的笠泽，门口却空荡荡的，半条鱼影都看不到。
　　那个声音说：“我是魇魔，无形无态，寄生于噩梦之中。”
　　阿鲤问：“我是做噩梦了，所以才遇到了你？”
　　那个声音颇为玩味道：“你竟不怕我？要知道，若被我困住，你就会死在梦里了。”
　　“死？”阿鲤重复了一遍，“死，很可怕吗？”
　　“很可怕，这世上的活物都怕死得很。”
　　阿鲤困惑道：“有多可怕？会痛吗？会冷吗？会……难过吗？”
　　那个声音忽然一肃，“你想死？”
　　阿鲤回道：“如果死了，就能解脱的话，我想死。”
　　“居然被我碰上了个想死的，真不好玩。”
　　那个声音不死心地问：“喂，你为什么想死啊？”
　　“因为活着，实在是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娘亲要让我变得和外面那些鲤鱼一样，为什么就不能有长角的鱼呢？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的角锯掉，把我的鳞片刮掉？”
　　那个声音带了副过来人的样子，道：“井底之蛙，见识少呗，觉得和自己不一样的，就妄加排斥。我以前有个叫冯夷的朋友，就这么副德性，后来被若水好好教育了番才好了些。
　　“长角怎么了？厉害的人物，都长角的！你看庚辰就长角的，哦，你不知道庚辰是谁？她啊，虽然是个傻姑娘，本事却很大的，她咳嗽一声，你们整个太湖都要翻江倒海了。还有勾陈，他也长角的，他你知道吧？你也不知道啊。那穷奇，穷奇你总该知道了吧，那货二了吧唧的，但本事也不小。
　　“倘若有一天，我能化形，就要化个有角的。”
　　阿鲤听他如此说来，终于好过了些，“谢谢你，以前从来没有人跟我讲这些，可是……”转而，他又落寞了下来，“娘亲她不喜欢我头上有角……”
　　那个声音不以为然道：“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呗，你还指望所有人都喜欢你啊？你看看我，哦，不好意思，你看不到我，我就一直被许多人所不喜，那些大罗神仙总想着要封印我，可是当他们不能奈我何的时候，他们喜不喜欢我，又能怎样？”
　　阿鲤驳斥道：“可那是我娘亲！”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切”了一声，小声嘀咕：“欺负我没娘亲呢。”
　　阿鲤再要跟他说话，那个声音却没有再理睬他了。
　　阿鲤悠悠地从梦中醒来，自己已经被移到了床榻上，身上血污的衣裳也已经被换了下来。
　　震泽一手托着药盏，一手小心地扶阿鲤坐起来，“鲤儿，别怪你娘亲，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再次失去你。”
　　阿鲤皱了皱鼻子，“再次？娘亲以前失去过鲤儿吗？”
　　震泽被问得哑口无言，这孩子一向聪慧得让人心惊，从未有人正儿八经地教过他法术，他竟也能使出潮涌术，甚至惊动了水神和湖面上天后派来监视他们动向的鸟族。
　　震泽不知该如何回答阿鲤的这个问题，轻咳了一声，避开这个问题道：“鲤儿，你只要知道你娘亲很爱很爱你便够了。”
　　阿鲤咬着自己的下唇，还是没忍住向震泽倾诉，“如果去角刮鳞也是爱的话，那这爱……真比死还冷！”
　　震泽皱着眉道：“小孩子家家的胡说些什么，什么死不死的。快把药喝了，别胡思乱想了。”

　　没过多久，阿鲤的龙角和龙鳞又长了出来，他的噩梦再一次袭来。
　　“娘亲，不要……求你了，不要……”
　　簌离束缚住不断往后缩的阿鲤，面上似有癫狂，“鲤儿乖，鲤儿听话，把你头上的角割了，你就和你的那些小伙伴们一样了……”
　　“可是我与他们本身就不一样！”阿鲤流着泪喊了出来，他真的太害怕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以及那之后，血一点点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浸湿了全身衣服之后锥心刺骨的寒冷，冷到极致，却像是要把他五脏六腑都焚干净了才罢休。
　　“不！”簌离像是听到了什么让自己崩溃的消息一般，尖声驳斥道，“你和他们是一样的，是一尾红鲤鱼，是娘亲的乖孩子……”
　　说着说着簌离也流下了泪来，她偏执地握着阿鲤的双肩，道：“鲤儿乖，咱们就做一条普普通通的鱼就好。龙的命运，你承受不起，娘亲和你舅舅，还有你外公都承受不起。”
　　说话间，簌离袖中的匕首落到了她手上，刹那间，银光一闪，阿鲤“啊”地痛叫出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新长出来的角又被斩了下来……
　　“见我见得这么勤快，可不是什么好事。”
　　再次听到魇魔的声音，阿鲤倒是觉得有些亲切，他虚弱地浮起一丝笑意，问：“我又做噩梦了？”
　　“可不是，我有几千年没有吃过饱饭了，在你这里还真是一顿管饱，三月不饿。”
　　可能魇魔也觉得自己这么说，小阿鲤未必听得懂，便多解释了些，毕竟对方听不懂的讽刺，也就缺少了讽刺的乐趣。
　　“我呀，自这天地初开生于混沌，以梦为食提升灵力的，本也修炼得稍有小成了，但当年年少无知，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被逍遥一翅膀扇得差点神形俱散。后来，我就躲到了东海，那里是逍遥的伤心地，他轻易不会踏入的，这一待就是很久很久了。东海虽然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但可供我吞食的食物却少了不止一星半点，这么些年我虽恢复了些，但和当初是没法比了，至今连形都化不出，想想就是一把辛酸泪。”
　　魇魔哀哀戚戚的，不过随即他又笑了，话锋一转，“不过，现在遇上你小子了，我呀，成形有望。”
　　“你是靠吞食我的梦来获取力量？”阿鲤问道，“那我多多做梦，你岂不是很快就能化形出来陪我玩了？这样，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魇魔轻笑了一声，低喃了句，“傻小子。”
　　他被人恨，被人厌恶了千万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傻得天真可爱的孩子，他不是告诉过他了吗，若被他困在梦中，会死的。
　　是了，这小子根本不怕死。
　　只是可惜了，这小子身上有逍遥的封印保护，他吞噬不了他。不然，他们一个死，一个生，也算求仁得仁了，他可不介意头上长角的真身。
　　不过嘛，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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