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之路

　　就这样，在阿鲤循环往复的噩梦中过了百来年，他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疯了。
　　舅父告诉阿鲤，他已经偷偷地派人去告诉了天帝，等天帝派人来接他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爹爹？”
　　阿鲤面对这个陌生的称呼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疑问，但疑问太多，反而无从问起，他只在心里隐隐期待着那么一个存在的出现，期待着舅父口中的爹爹会踩着五彩祥云来解救他。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
　　在再一次被斩下龙角后，阿鲤觉得自己等不到什么所谓的天帝父亲来接他了，他只想快点解脱。
　　湖里的老青鱼告诉他，鱼离了水就会死。
　　终于，在一天夜里，他等簌离睡下后，轻声向她道别：“娘亲，从此以后，我解脱了，你也解脱了。”
　　他从水底通道一步一步往上走，这一路上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意，他以为他的一切痛苦都将结束了。

　　天悬星河，繁星璀璨，让人望着就胸中开阔，烦恼全消。
　　阿鲤躺在岸边，静静地等待死亡。
　　他的一生中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安宁祥和，过去不曾，将来……他没有将来……
　　他就要死了。
　　“真美啊！”阿鲤不由感叹，“就这样死了也心甘情愿。”
　　骤然间，一道金光闪过，阿鲤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道光，那是太阳吗？
　　“太阳”落在了不远处，阿鲤用手遮了遮眼睛，很快他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光芒处。
　　他舍不得不看那道光。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冥冥之中，玄而又玄。
　　一名身着金色锦衣的美貌女子逆着光走近了阿鲤，阿鲤懵懵懂懂地喊了一声，“仙女。”
　　他问仙女，“我死了吗？你是来接我上天的吗？”
　　那仙女的声音很是温柔，带着他想象中阳光的暖度，和娘亲时而哀戚，时而癫狂的样子大相径庭。“你很想上天吗？”
　　阿鲤点了点头，“嗯，待在湖里太痛苦了，只要不待在湖里，我哪儿都愿意去……”
　　其实，他不是哪儿都愿意去，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笠泽，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只是盼着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出现，将他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上来，他愿意追随那人去往天涯海角。
　　仙女目光和蔼地望着他，道：“可是你走了，那你娘怎么办呢？”
　　阿鲤摇摇头，垂下了眼眸。
　　仙女抚了抚他的头，“可怜的孩子，若是你想，我可以带你走。”
　　听到这话，阿鲤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原来，仙女真的是来解救他的。
　　继而，他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仙女的问题——他走了，那娘亲怎么办呢？
　　阿鲤觉得，他之于娘亲就像是负担，是累赘，能激发出她所有的歇斯底里，唯有他离开了，娘亲才会解脱，她再也不用因为他而落泪，而神伤。
　　于是，他回答仙女：“我若是走了，就再也不会惹娘亲生气、难过了。她也就解脱了。”
　　阿鲤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他低垂着眸子，未曾瞧见仙女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异。
　　但仙女很快就回过神来，挂起和蔼的笑容，顺着他的话道：“你说得很是。而且，你若跟我走，以后一直听我的话，你就不用受苦了。”
　　紧接着，仙女向阿鲤伸出了一只手，带着邀请，道：“把手给我。”
　　阿鲤渴望那双手带来的温暖，他缓缓将手放到了仙女的掌中，那一刻，仿佛是彼此达成了一种誓约。
　　数千年以后，润玉回想当时，他不得不承认他人生中第一份温暖并非来自其他什么人，而是来自天后荼姚。
　　尽管这份温暖是水中月，镜中花，可对于掉落悬崖的人来说，哪怕眼前出现的仅仅只是一根脆弱的蜘蛛丝，也会毫不犹豫地牢牢抓住。
　　所以，他毫无迟疑地吞下了天后给他的浮梦丹，忘了前尘往事。

　　翼渺洲，飞鸾宫。
　　隐雀见飞鸾宫灭了灯，想来族长已经休息，他松了一口气，往自己的住处行去。
　　不料在他转身的瞬间，飞鸾宫中的烛火一下子全都亮了起来。
　　“隐雀，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隐雀暗暗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往里走，烛火照到他身上，一头白发纤毫毕现。
　　原本歪着头靠在上首休憩的孔萱一下子惊诧地站了起来，疾走向隐雀，“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我们做鸟雀的，年纪渐长，头发自然就慢慢白了，不比族长乃凤皇血裔，灵力强大又保养得好，其实，我这白头发长了有些时日了，您是好一阵子没见我了，才……”
　　隐雀刚想轻描淡写地把这段揭过，却被孔萱一把拉住了手腕，灵力探入检视。隐雀大惊，“族长！”
　　须臾，孔萱一把甩开隐雀的手，愤愤道：“灵力倒退，怨业缠身，你还想瞒我到几时？”
　　孔萱一甩袖，转身坐回上首的宝座上，厉声质问：“说，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隐雀见瞒不下去，闭了闭眼道：“我助天后灭了龙鱼一族。”
　　“你！”孔萱大怒，指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她手边若有剑的话，早就拔了一剑砍过去了。
　　“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怨业反噬，会有什么后果？”孔萱扶着额，痛心疾首道，“自盘古开辟天地以来，天道恒存，六界众生若有逾越者，必将衰竭泯灭。
　　“你助荼姚断人一族气运，屠人满族，就不怕报应吗？”
　　“怕啊……”隐雀苦笑道，“可为了先君嘱托，怕也要承了这业果。天后业已将小少主带回了九重天，龙鱼族便留不得了。
　　“一来，断不能让小少主的身世流传出去，否则千年谋算一朝丧尽；二来，当年，我为了取信震泽，以我族的布军图相赠，授之以柄，若他日龙鱼族起了什么心思，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以防万一；三来，天后私恨难平，当了她那么多年的走狗，总不能说破功就破功吧。太湖君死前立下诅咒，他龙鱼一族哪怕战死至最后一人，也定要灭我鸟族。
　　“为了鸟族，我甘愿入地狱！”
　　“哈哈哈……”孔萱大笑了起来，笑声苍凉，眼中有泪，“你们一个个总是这样，口口声声为了鸟族，当年，荼姚如此，如今，你亦如是……竟让我连指责的话都说不出口……”
　　“是我错了，我当初就不该同意让你将陵光送去笠泽。这些年来，我反反复复想了许多，我在想，我们一心盼他扶摇直上，又岂知是不是早已把他送上了一条不归路？一步错，步步错，不知不觉我们为了达成目的，竟也变成了天帝那样的人。
　　“先君以前还说，若是我，定能做个好母亲。但其实，我从未尽到过一个母亲的责任，我终究是恨荼姚的，恨她薄情，恨她无义。这些年，我闭锁在飞鸾宫，对陵光不闻不问，也不知他过得好是不好？”
　　隐雀想起一身血衣的阿鲤，半字都不敢吐露，他低垂着头，轻声道：“怎能怪族长呢，当初是我先斩后奏的……”
　　孔萱摆了摆手，“若没有我的纵容和支持，你以为你行事可成？”
　　她望着下首垂眸立着的隐雀，透过他仿佛看到了一汪血河正蛰伏欲起，汹涌澎湃，吞噬了整座翼渺洲。
　　她抿了抿唇，也罢，事已至此，犯下的错，终究需要有人来承业报。
　　孔萱弹指定住了隐雀，灵力运转，缓缓现出了孔雀真身。
　　隐雀见孔萱化出真身，刹那间目眩神迷，相识万载，这还是他头一回见识到孔萱的真身。
　　想当初，凤皇得交合之气生下九种，其中以孔雀最美，华丽夺目，流光溢彩，天光为之失色，百花为之羞容，孔萱的人身已是国色，没想到她的真身更是无与伦比。
　　但随即隐雀察觉到了不对劲，孔萱竟是在施明王咒，以自身为容器吸食他身上的业果。
　　“停下来，孔萱，停下来！”
　　隐雀已顾不得避忌，直呼孔萱的大名，奈何身受所困，动弹不得。
　　“求求你，停下来……是天人五衰也好，是神形俱灭也罢，我造下的孽，我自己来偿……孔萱，不要，快停下来……”
　　舜华宫中正在打坐的重明似有所感，寻迹而来。
　　隐雀赶忙叫住他，“重明，我被族长定住了，你快去阻止她，她在……”
　　可惜，孔萱未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张口大吸，将他身上最后一丝怨业也一并吸走了。
　　孔萱恢复人身，体力不支地跌倒下来，幸而重明眼疾手快，转瞬移到了孔萱身边，扶抱住了她。
　　“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萱微微摇了摇头，对隐雀道：“先祖曾有吞噬天地一切污秽之能，孔萱不才，未有先祖之功，但身为鸟族之长，自当守护同族，何况太湖君诅咒的是整个鸟族，这业果原该由我这个做族长的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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