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之路

　　邝露应命退下，彦佑也牵着孩童的手退了出去。
　　待人走后，洞庭君开口道：“素闻夜神智计无双，又哪里是能被妾身愚弄的呢？”
　　润玉上前了一步，“那敢问洞庭君，我父何人，我母何人？”
　　洞庭君道：“夜神天潢贵胄，父为天帝，母为天后……”
　　对于假话，润玉自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他道：“当真如此吗？可母神非但没有将我当做亲子，反而一副仇人的样子，这几千年来，我与她的矛盾愈演愈烈，几同水火，追根溯源，乃是因为……”
　　“她对你不好吗？”洞庭君急急地转过身来，她摇了摇头，似是在否定自己的疑问，“怎么会？她当日带走你后，就指使隐雀带人灭了我全族，更是一把火将笠泽烧得一干二净，不就是为了报复我折磨她的儿子吗？”
　　她上前拉住润玉的手，想及往事，声音中已然带了哭腔，“鲤儿，为娘不是有意要折磨你的，我……我那时……”
　　子不言母过，润玉无意同她解释天后当年只是以为他是天帝与簌离的私生子，为了用他巩固自己的后位，才将他带回九重天，根本不是为了接回自己的儿子。
　　他并未挣脱洞庭君的手，大睁着眼睛，视线全无聚焦地望着前方，“我知道，你那时遭到天帝抛弃，又经历丧子，身心俱创，时常神志恍惚，一天能有半天是清醒着的就不错了。
　　“我也知道，你斩我的龙角，刮我的龙鳞，只是想把我变成你的鲤儿，你要保护你的鲤儿。
　　“我还知道，你即便为了报复母神，也只是意在旭凤，并没有要伤我的打算。
　　“震泽舅父当年就说，你是爱我的，魇兽也说，你是爱我的。娘亲……”
　　昔年的称呼脱口而出，在眼眶中徘徊了许久的水雾终究凝聚成了泪，骤然落了下来，润玉侧首看向洞庭君，低声道：“虽然，我可能永远也没法变成你的鲤儿，但那千年的养育之恩，我会一点一滴还你的。
　　“还有，你也不用再去针对旭凤，既然当年的笠泽之难因我而起，那这债，我来偿就够了。娘亲再要斩我多少次龙角，刮我多少次龙鳞，润玉都受得住，便是要抽龙筋，断龙尾也是可以的。
　　“但我请娘亲告诉我，我是如何来到笠泽的？”
　　洞庭君恨极了天后是真，可她到底抚养了润玉近一千年。
　　一千年的朝夕相处，对着对她充满孺慕之情的孩子，要多冷硬的心肠才能全无触动呢？失去鲤儿后的一千年，是润玉陪着她，抚慰了她，让她得以继续活下去。润玉就像她自己的孩子一般，她要如何对他下得去手？
　　洞庭君平复了会儿心情，悠悠回忆起过往，“当日，是大哥将你抱来给我的。你在襁褓里小小的一团儿，粉白粉白的，煞是可爱，我一见便很喜欢。后来，我也收养过其他的孩子，但他们都不及你可爱聪慧。
　　“我问大哥，是从哪里来的孩子？大哥起先不肯说，让我不要多管，既然喜欢，安心抱养就是。
　　“那时，我神志不大清醒，几日后才发现你的真身是龙。天上地下就那么条真龙，我心里有了猜测，以为是太微又在其他地方拈花惹草生下了你。于是，我跑去质问大哥，大哥也将错就错认下了。
　　“后来，还是我无意间撞破他与隐雀的密谈，我听隐雀称你为少主，才知你竟是来自鸟族，不过我并不知晓你生身父母是何人。再后来，你被荼姚带走，我龙鱼一族遭鸟族屠戮，经历了一番生死大劫，我才彻底清醒过来。我通过大哥留下的东西推测，你……也许是荼姚的孩子。”
　　润玉暗道：看来，洞庭君并不清楚前因后果，他还得去趟翼渺洲，探探隐雀的口风。
　　他抬起右手，掀起袖子，露出腕上的人鱼泪给洞庭君看，“这串鲛珠手链似乎颇具神通，我自小携带，从未离身，可是娘亲赠予我的？”
　　洞庭君摇首道：“鲛珠虽是我水族之物，但当日大哥将你抱来给我时，你手上便戴着了，旁人根本无法触碰，抑或帮你取下，许是你别的什么长辈留给你的。”
　　润玉轻轻点了点头，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跪下身，又对着洞庭君大拜了一礼，“今日再拜，感谢娘亲千年的养育之恩，至于……娘亲要报的仇，润玉说到做到，随时恭候。”
　　“荼姚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洞庭君仰着头苦笑，笑着笑着便笑出了泪来，“你给我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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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我会害怕见到簌离，但我真的见到她后，便不怎么觉得怕了。”
　　离开洞庭湖，润玉回到天上，靠在天河边的岩石上对魇兽道。
　　“因为，你长大了嘛。”魇兽慵懒地趴在河边，撇头来看他，“但看你的样子，并不像释然了。”
　　“从前，我觉得她欠了我许多，如今，倒发觉，是我亏欠了她。若我真能听她的话，在湖底做条小鲤鱼，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魇兽沉默了会儿，嘲讽道：“你当真想回到过去吗？再被困在幽暗森冷的湖底不见天日？再受几次剜角拔鳞之苦？还是再承受一遍那比死还冷的滋味？
　　“呵，你不过是想带着如今夜神大殿的记忆、智慧、灵力，回到那个当初，那个如今的你完全可以把控的当初。
　　“若一切回到当年，你还是会逃出湖底，来到这九重天上。
　　“我以前……见过一个神仙，他用了毕生的灵力逆转时光回到过去，想要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出悲剧，然而，过去的那个他做了和他当年一模一样的选择。”
　　润玉默默听着，他望向俯趴着的魇兽，道：“你说的那个神仙，是你自己吗？”
　　魇兽微微动了下耳朵，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润玉不由问道：“魇兽，你还记得你年少时候的事吗？”
　　魇兽挑了挑眉，许久后才开口道：“记得。我幼时和你小时候差不多，也是在冰冷幽深的水底，北冥海底可能要比太湖更冷、更黑上许多，不过，我生来就是一个人，没什么比较，既不懂得冷，也不懂得孤寂。
　　“后来，渐渐大了，觉得身周之地太小，想到外面的天地看看，便离开了北冥。我也想过，如果我从不曾离开北冥，也许，后来的许多事都不会发生了，可哪里有什么如果？我若一开始就能探得天机，鸿钧都要反过来听我讲道了。
　　“离开北冥后，我四处流浪，做过很多活计谋生，也结识了一个朋友，他自号北辰。认识他的那一年，他家中幼弟即将出生，他出门来采买一件礼物带回去，他来到我的铺子前说，让我为他打一口大钟，他请我喝酒。”
　　听到这儿，润玉不由勾了勾唇，笑道：“他弟弟出生，他送钟？”
　　魇兽也咧了咧嘴，“是啊。不过那时，我不大懂世间的规矩，没怎么觉得有问题，便爽快地答应了，聚了灵力替他打了口大钟。他也遵守约定，事后请我喝酒。
　　“那真是我此生喝过的最难喝的酒，不知道是哪家廉价的小酒馆里买来的劣质的酒，和小锦觅酿的桂花酿根本没法比，但当时，我年少无知啊，第一次被人请喝酒，开心坏了，加上北辰君还弹了很好听的曲子给我听，第二天，我就和北辰君成了朋友。
　　“北辰君邀我到他家里去做事，这样，我就不用今天为这家捕头野猪，明天为那家修补泥墙了。”
　　润玉问道：“然后，你就跟着他了？”
　　魇兽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啊，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脑子一抽就拒绝了。后来，听说一位大能要开坛讲道，我便把铺子卖了，跑去听道。大能可能觉得我还挺有悟性的，就收下了我，于是我便跟着他修行，这一晃，就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
　　“直到一个少年抱着一个婴孩，带着一口钟来寻我，我才知道，北辰君家里出了事，他死了。那个少年是北辰君的幺弟，他抱着的婴孩是北辰君仅剩的一个儿子，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帮他。可师父说，我马上就能接下圣位，证得混元了，此时离开，前功尽弃。”
　　润玉猜测道：“你肯定跟着少年走了。”
　　魇兽应了声，“是啊，那孩子大雪天的一身单衣抱着个婴孩跪在我屋子前，谁看了都不忍心，何况我就北辰君那一个朋友。
　　“我把婴孩托付给了我师弟抚养，便跟着那孩子入世了。”
　　润玉听得入神，不由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替北辰君报了仇，又帮那孩子扫清了诸逆，扶着他继承了家主之位。可人大了，心也大了，起先还一口一声师父叫得甜，到后来，便是离心离德。我想着，你既然也用不着我了，那我也不留下来碍你的眼了，我回北冥去就是了。
　　“那孩子听说我要走，很是难过，送行宴上，敬了我好几杯酒。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世间的酒不都是北辰君请我喝的酒那样难喝的，可好喝的酒，也不怎么好喝。我喝醉了，等醒过来时，已经被人用九龙绞金索穿透了琵琶骨，四肢被钉在了山壁上。
　　“我不明白那孩子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但那时，我也没功夫去细想这些，海上有一只臭鸟，每日都要飞来啄我的肉吃，我避也避不开，只能由得它啃。最难受的，还是每日涨潮，海水没过我的伤口，那滋味……”
　　魇兽说着，不自觉地瑟缩了下身子，润玉听着，仿佛能感觉到起起伏伏的海浪声，当海水触上鲜血淋漓的创口，那刺痛一点一滴侵蚀脏腑、骨髓、乃至元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很痛吧？”
　　“痛，痛得我想死掉，可偏偏我又死不掉，连元神都被人施法禁锢在身体里，想自毁都做不到。那些年，我望着日升月落，寂寞极了，寂寞到对着那只每日来啃我肉吃的臭鸟都能说上许久的话，不停地说，不停地说。
　　“可能，它被我烦死了，后来也就再没出现过。那只臭鸟不来了，我连日子都混沌了起来，一闭眼，一睁眼，又是多少年过去了。
　　“我是被一曲好听的歌声唤醒的，小姑娘唱得很好听。她可能就住在附近，我每日都能听到她的歌声，此后，我便不觉得日子太难熬了。
　　“不过，我担心我的样子吓着她，便没与她见面，只传音与她说说话，但我不敢说得太多，怕她和那只鸟一样被我烦死了，故而只偶尔聊上几句，原来她是在等她的心上人。
　　“她陪了我上千年，再后来，她的心上人来了，我杀了她的心上人。她恨死我了，便杀了我，为她的心上人报仇。不过可惜，她没能杀彻底，我还留了那么一缕元神沉寂在海底，后来可能随水飘到了笠泽，就遇上了你。”
　　润玉蹙了蹙眉，他觉得魇兽这故事，前半段很好，后半段便有些没头没尾的，它不是曾经说，招惹了一个叫逍遥的仙家，被人家一翅膀扇得差点神形俱散的吗？怎么又变成了一个小姑娘？莫非那小姑娘叫逍遥？
　　“那，那个叫逍遥的仙家是怎么回事？”
　　魇兽站起身，抖了抖毛，敷衍道：“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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