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之路

　　润玉在虹桥边寻到了小憩的魇兽。
　　他望着沉睡中的魇兽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问起过往，魇兽似有所觉，睁开睡眼惺忪的大眼睛，抬头一瞥，见是润玉，便道：“你回来了。”
　　它抖了抖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凑到润玉身边，“小邝露说你去人间了，这么快就回来了，连一日功夫都没到？”
　　润玉“嗯”了一声，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想起来了。”
　　魇兽前蹄一个趔趄，音都高了八个度，“什么？”
　　润玉看着它，又复述了一遍，“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第一次被簌离斩去龙角、刮去龙鳞时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我认识了你。”
　　“哦。”魇兽暗暗松了口气，它仰头望着润玉，“所以，你现在是来找我求安慰？求抱抱？”
　　“唉，小子，我知道你刮鳞剃角，痛彻骨髓，但你既然都已经想起来了，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吧，我差点神形俱灭。这么一比，你觉得咱俩谁更惨一点？还有……”
　　它说着，便在原地转了个圈，“你瞧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法给你个拥抱。你要是想来抱我，那也是可以的，我站着不动，让你抱会儿？”
　　润玉原本心间像是压着个石块沉甸甸的，被魇兽这么插科打诨一番，倒也不再觉得那么难以呼吸了。
　　他蹲下身来，抚了抚魇兽后颈的绒毛，“似乎，天大的事到了你老人家面前也变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魇兽被顺毛顺得颇为惬意，它哼哼了两声，道：“那是，本座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啊，你那些真的不算什么……”
　　它侧头觑了眼润玉的神色，想了想，到底添了句安慰，“簌离不是有意要折磨你，她是爱你的。”
　　“我知道，震泽舅父也说过，她是爱我的，可……”
　　“殿下，你回来了！”
　　邝露远远瞧见润玉，便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润玉立起身，转向邝露道：“邝露，你可愿随我去洞庭湖走一趟？”
　　“洞庭湖？”邝露奇怪道，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殿下无论去哪里，邝露都愿誓死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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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云梦泽。
　　“好美的地方啊！”
　　邝露欣喜于能陪润玉到人间一游，虽然她不明白自家殿下为何要来这洞庭湖，但眼前的湖光山色着实让人惊艳。
　　碧水映天，单单这么看着就让人心情大好。
　　但她侧头看去，润玉的脸上不仅没有半分松快，反而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问道：“殿下怎么想起要来此处？”
　　“这里，有些过往的恩怨需要了结。”
　　润玉甫一靠近洞庭湖，湖水便像迎接自家主人似地朝两侧分立，露出了底下的水底通道。
　　邝露大呼神奇，跟上润玉的脚步，往湖底走去。
　　记忆纷沓而至，润玉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却也极稳。
　　一模一样的通道，当年，他就是沿着这样的通道，从湖底逃到了陆地上。
　　那时候，他想着，便是死也不要再回去了。
　　多么天真而可笑的孩子，以为逃离了一个笼子，就能自由了。
　　殊不知，天地都是牢笼，他不过是从一个笼子里逃到了另一个笼子里。
　　不过，这四千年来，他也不算半点长进也无。至少今时今日，再没有人能轻易斩去他的龙角，刮去他的龙鳞。
　　润玉站在云梦府前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就像把他记忆中的笠泽复刻了过来，连每一株珊瑚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此时，彦佑开门相迎，“终于等到你了，我瞧你从景侯府离开，便知你要来了。”
　　润玉无需彦佑带领，熟门熟路地到了主殿，鲛绡帘幕后，有一红衣丽影正在教一孩童抚琴。
　　孩童不甚聪明，弹了多次也未弹对。
　　润玉隔着帘幕，默默听着，他少时，簌离大半时间疯疯癫癫，根本没功夫教他音律。而震泽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抚什么琴呢，懂得以刀击筑就够了。
　　待后来他到了九重天上，尽管已经没了笠泽湖底的记忆，但那击筑的本事倒并未忘记。旭凤嫌击筑之声太悲，不及他擅弹的箜篌之音柔美，这番言论，难得被天后训斥了一顿。
　　“大音希声，论奏乐的风骨，你还不及润玉的一分。”
　　那之后，他连筑也不碰了。
　　帘幕后的孩童仍旧没有弹对，红衣人也失去了耐心，斥责道：“你怎么这么笨呢？”
　　孩童被训得大哭起来，红衣人骂得更凶了，“你还好意思哭……”
　　一同旁观的彦佑适时出声道：“恩主，夜神殿下求见。”
　　帘幕后的琴声、叱责声一下子都消失了，半晌未再有动静。
　　润玉径自拂开了挡在面前的鲛绡帐，入内对着背对而立的红衣人行了一跪拜大礼。
　　“洞庭君在上，小神润玉这厢有礼了。”
　　邝露大吃一惊，心中万千猜测，疑惑地望向一旁似乎早知如此的彦佑。
　　彦佑对她挑了挑眉，并不作答，伸手牵过一旁停止哭泣，正好奇打量润玉的白衣孩童。
　　洞庭君的声音有些怯怯的，迟疑道：“上神何故行此大礼，折煞妾身了。”
　　润玉行完礼，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行于所当行，仙上受得起。”
　　随即也不等洞庭君反应，他接着道：“往事重现，小神近来心中有许多疑惑，特来请仙上赐教。”
　　洞庭君回避道：“妾身久居陋室，与世隔绝，上神怕是问错人了。”
　　润玉轻笑了声，颇为感慨道：“洞庭君的脾性倒是一如往昔，可有的事，是想躲就能躲得了的吗？
　　“小神近日在人间见到了楚王的兰台宫，仙上可曾有见过？”
　　“妾身孤陋寡闻，要让上神失望了。”
　　润玉敛眸淡淡道：“无妨，那就由小神为仙上说说。洞庭湖上便是人间的楚国，楚国原先定都于郢，辉煌鼎盛一时无两。后来，西边的秦国强盛起来，有一名将被封为武安君，他带兵攻破了郢都，还一把火把楚国埋葬历代先王的夷陵给烧了。楚王室仓皇东逃，后立的楚王定都于陈，他在陈都建了一座与昔日郢都王宫一模一样的兰台宫。
　　“小神以为，楚王旭凤的这番作态倒与仙上你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们说不得能成知音，只可惜……”
　　润玉话锋一转，“仙上一直想要他的命！”
　　洞庭君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又听润玉续道：“小神一直想不明白是什么人这般处心积虑要旭凤的命？当日鼠仙赴死，看似蓄谋已久，似乎是要为一名叫做簌离的，死去的仙子复仇。但实则，更像是鼠仙为了保住幕后之人，牺牲了自己。他身后有一人，暗中蓄力，策划了一次又一次的行动，不断地向天后宣战。
　　“小神斗胆猜测，那位叫簌离的仙子是否未死，她便是那位幕后之人。”
　　洞庭君脊背一抖，强挺着身子道：“上神多思多虑，浮想联翩的能力，真叫人叹为观止。”
　　润玉挑了挑眉，“果真是小神多思多虑了吗？
　　“小神自幼便在省经阁苦读，六界人物、掌故皆过目不忘，唯有簌离二字似曾相闻，却偏偏毫无印象，就和我儿时的记忆一样，了无痕迹。如此看来，这位簌离仙子是我幼冲之年渊源极深的一位故人，有人故意抹去了我儿时的记忆，连同这个人，这个名字，也一并忘却了……”
　　洞庭君打断了润玉的话，她袖摆一挥，激动道：“簌离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昔年笠泽的大火中，上神为何非要跟个死人纠缠不休？”
　　“哦？是吗？”润玉讽刺地笑了笑，“不是小神非要同一个死人纠缠不休，而是洞庭君你若不能释然，簌离的亡灵便得不到安息。小神为此很是困扰呢，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让仙上愚弄我的一生？”
　　有母不得亲，有亲不得认，还要日日认贼作父！
　　想起四千多年来的委屈，润玉的眼中有水泽漫上，听到一旁的邝露喊了声“殿下”，他才强睁眼睛让水汽快点散去。
　　他挥手止住了邝露上前，“可否让我与洞庭君单独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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