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之路

　　润玉走后的第四年，这一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只是穗禾嫁去了咸阳。
　　昭侯作为长辈亲自送的亲，来迎亲的是秦国的武安君。
　　穗禾踏上马车前喊住武安君，“武安君留步。”
　　武安君勒住马，静待她的下文。
　　“出楚地前，你若不杀了我，来日，穗禾必叫君饮剑而亡。”
　　武安君听后，嘴角翘起了一个上扬的弧度，似笑非笑道：“郡主将是安国君殿下的妻，末将岂敢冒犯，至于末将的这条命，老天要收回去的时候，自然就收回去了，不劳郡主。”
　　一路上，穗禾甚是无聊，她扒着车窗，掀开一角帘子，问外面悠闲骑着马的武安君，“听说，安国君在咸阳过得很是郁郁不得志。”
　　武安君又如先前那般笑了。
　　“我问的话很好笑吗？”
　　武安君侧头望向她，“郡主到了咸阳，见了殿下便知。”
　　穗禾在大婚那日见到了传说中的安国君，她抬眼打量了他一眼，便敛眸遵循着仪式过完了一整天。
　　安国君生得剑眉星目、丰神俊朗，颇为养眼，尤其勾唇笑起来的时候有种说不出来好看的邪气。
　　“夫人是在孤身上找什么吗？”
　　安国君挥退了宫女，亲自端了一碗汤汁徐徐从外间走来。
　　穗禾看向那个递到身前的碗，“这是什么？”
　　安国君在穗禾身旁坐了下来，仍平稳地端着那个碗，他挑了挑眉道：“让夫人绝嗣的汤药。”
　　穗禾看着他，也跟着笑了，“子嗣乃是大事，殿下缘何以为妾身会饮了这碗药？”
　　“白卿同孤说，夫人是猛虎公主，若生有子嗣，多半也不是为孤生的，而是为楚国生的，孤毕竟是大秦的王子。不过……夫人这般的人物，实该孤倾尽一生去宠爱的。有舍，有得嘛，这笔交易，孤不会让夫人太亏的。”
　　穗禾想：确实不算太亏。
　　她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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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宫中的悠悠岁月，过得人都有些麻木了，似乎忘记了什么，但细细琢磨，又觉得没什么可忘记的。
　　这些年，安国君身边的莺莺燕燕越来越多，难为他还每日都有时间来她这儿小坐一会儿。
　　听到侍女禀报，穗禾也没当回事，接着听女官盘点从赵国送来的礼物。
　　安国君上来拥着她，“夫人在瞧什么呢，这么高兴？”
　　穗禾道：“一个有意思的年轻人送来的礼物。”
　　安国君问：“有多有意思？”
　　穗禾勾了勾唇，“他让我弟弟给我传了句话？”
　　“什么话？”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安国君听了，低低地笑了起来，“确实有意思。”
　　“那个年轻人有何求于夫人？”
　　“他是为了异人而来。”
　　安国君凝神想了想，良久才反应过来，“哦，那个送去了赵国的小十四。”转而问穗禾，“小十四怎么了？”
　　穗禾道：“你的小十四长大了，想要回来孝顺你了。”
　　“呵，那怎么不见这些礼物直接呈送到孤面前，反而全堆在了夫人这里？”
　　穗禾含笑道：“讨好了我，可不就讨好了殿下。”
　　安国君抬起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亲昵道：“那他讨好到夫人了吗？”
　　“算是……讨好到了吧。”
　　其实，那个年轻人还说了一句话，夫人若为公子之母，夫人的母国，亦是公子的母国。
　　“如此，该大大赏他一番了。”安国君如是道。

　　没多久，公子异人回到了咸阳，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闻，一反秦王室的风格，穿着一身白色锦衣来拜见穗禾。
　　“子楚拜见母亲。”
　　这孩子倒是乖觉，见她之前连名字都改好了。
　　当公子楚抬起头来望向她的那一瞬，穗禾微微怔了怔，但随即她就醒了神，她的白衣公子何曾这般谦卑过？
　　“阿楚，是谁教你这么打扮的？”
　　公子楚毕恭毕敬道：“孩儿来见母亲前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仙人教的。”
　　梦？
　　又是梦！
　　她恍惚想起登上马车出发来咸阳的那一日，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秒突然风雨大作，云层中隐隐有轰鸣的雷声传下，却不见闪电。
　　雷声整整响了好几日，直到出了楚地才消停，连武安君这般不信天敬神的人都觉得天象有异，抵达咸阳面见秦王时将此事禀报了上去。
　　有大夫谏言说，华阳此女，娶不得。
　　然而，与她素昧蒙面，又向来万花丛中过的安国君竟然跪到章台宫前向秦王表了一番非卿不娶的态。
　　想来，也着实好笑。
　　她问安国君，为何？
　　安国君说：“孤想多活几年，可不想早早步上阿辉的后尘。似乎娶了你们楚国贵女的王子总是格外好运些，也许夫人还真有你们楚人说的东皇太一庇佑也为未可知。”
　　后来，她还是从夏姬口中得知，早先有一次安国君歇在她那里时，做过一场噩梦，梦醒之后，他便立即更衣去见了秦王，讨了旨意，让人到楚国提亲。
　　“母亲……”
　　公子楚喊了她一声，穗禾回过神来，“与我说说，你梦里的仙人长什么模样？”
　　“孩儿看不太清仙人的模样，只依稀瞥见一片玄色的衣角，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不甚威严，至少没祖父那般严厉，但是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无形中透着一种威压，让人无法违背。”
　　穗禾思量了会儿，却摸不着什么头绪，接着道：“仙人是如何同你说的，你重复一遍与我听。”
　　公子楚面有难色，穗禾见他犹豫，问道：“怎么，说不得？”
　　公子楚极怕穗禾不高兴，艰难着开口道：“私心繁杂，实在不敢曝露母亲面前，污了母亲的耳。”
　　穗禾冷冷一笑，“看来，你梦中的仙人颇擅算计人心。”
　　这话公子楚并不知该如何接才好，只呐呐不敢再言。
　　穗禾也未再追着不放，转而问起旁的，“我听说，前一阵子武安君坑了赵国四十万降卒？”
　　公子楚敛眸应了一声，“是。”
　　“那你还能活着回到咸阳，也怪有本事的。”
　　“多亏了吕卿花了六百金买通了看守的人，我们才能逃出来。”
　　“原来如此……吾儿可是差一点儿就要给那四十万赵人陪葬了呢。”穗禾睥睨着公子楚，缓缓道，“武安君杀人盈野是为不仁，使秦负上恶名是为不义，陷少主安危于不顾是为不忠，此等不忠不义不仁之徒便不用留了，你说，是也不是？”
　　公子楚震惊地抬起头来，望向穗禾，“母亲！”
　　他斟酌着措辞，开口道：“武安君到底是大秦的忠臣良将……”
　　“忠臣良将？”穗禾轻嗤了声，“于王上而言，不过是柄耐用的好刀罢了。可这刀再好，若反伤了主人，那便大大不妥了。吾儿可是大秦的嫡王孙，今日他能不顾你的死活，明日便可不顾你父王的安危，抑或王上的安危了。”
　　公子楚沉默了良久，最终道：“这话，孩儿会告知祖父的，至于……结果如何，全凭祖父决断了。”
　　“善也。”
　　没多久，武安君自刎的消息就送到了穗禾手里。
　　她将传信的竹签掷入了火盆里，望着噼噼啪啪燃烧的火焰，她想，爹爹死了，表哥死了，如今连武安君都死了，她还为什么活着呢？
　　刹那间，她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向火焰，当指尖传来焦灼的痛觉时，她的手已经被安国君好好地包在了掌中。
　　“夫人这是在做什么？”安国君又气又急，语气都重了几分。
　　穗禾望向被安国君包着的双手，蓦然想起曾几何时，这双手也曾被人这般小心翼翼地捧在掌中，只是突然有一天，拢着她的那双手就松开了，任她上穷碧落下黄泉，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安国君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被吓着了，想着说些让她高兴的话，便道：“孤先前听夫人梦中喊着玉，猜想夫人定是爱玉之人，便托……人从赵国寻来了和氏璧，予夫人做生辰贺礼，夫人可要随孤去瞧瞧？”
　　穗禾这才有了些反应，她将目光移向安国君，奇怪地问道：“当年王上差点用十五座城池来换这和氏璧，殿下既然得了玉璧，怎不献给王上，讨得他的欢心？”
　　“父王欢喜哪及美人一笑。”
　　穗禾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明眸像是会说话似的，提醒着他莫要糊弄她，安国君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夫人以为孤是从何人手中得了和氏璧？又是何人有此神通，能得了赵国的至宝？”
　　穗禾了然，“武安君？”
　　安国君道：“这和氏璧若到父王手中，白卿的命可就保住了，夫人的心愿岂非落空？孤早就说过了，这笔交易不会让夫人太吃亏的。”
　　穗禾道：“我以为，你们是兄弟。”
　　“兄弟？孤的兄弟，亦是孤的敌人，从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白卿还谈不上是孤的兄弟。他是柄好刀，只可惜，主人已经不需要了。”
　　“殿下的良心可会不安？”
　　“呵，良心……”安国君的嘴角上扬起一抹讽刺的弧度，“若欲亡赵，那四十万赵军必须得死，可这杀戮的罪业总要有人来担。家国天下之间，不容良心。”
　　这是穗禾头一次感觉到安国君这副雍容堂皇的皮囊下裹着帝王家的冷心冷肺，也许那从他心头淌过的血都是冷的，可奇怪的是，握着她的手竟是暖的。
　　“那我于殿下还有何用处？”
　　安国君笑了笑，“夫人莫要说笑了，隋侯之珠需要有什么用处吗？”
　　穗禾抬手抚向安国君的眉眼，轻声问道：“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噩梦，竟让殿下如此待我？”
　　安国君不自在地撇开目光，“夫人可是听了什么谣言？”
　　“算了，终有一日，我会知道真相的。”
　　穗禾数着日子等着答案来临的那一日，先等来的却是秦王驾崩了。
　　她推开窗，伸手接了一片飘落的雪花，细雪落到掌中，霎时便没了踪影，只在掌心残留了些许湿意。
　　“他终于死了。”
　　表哥虽然没能胜过英雄，但英雄也敌不过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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