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之路

　　润玉走后的一年又八个月，开春后，旭凤再次集结军队，进兵黔中。
　　这一回，穗禾悄悄随军一同出发，因为她偷听到了父亲叮嘱心腹的话——他们要用旭凤的人头与秦国议和。
　　临行前，消失了许久的扑哧君又回来了，他问她，愿不愿意随他走？
　　穗禾觉得他这话说得好笑，“我的家，我的亲人都在这里，我为何要跟你走？”
　　“是我痴心妄想了。”扑哧君点了点头，“那这一次，便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我……郡主，你多保重。”
　　扑哧君走出门前又回身问了她一句，“我若魂飞魄散了，郡主可会为我留下一滴眼泪？”
　　穗禾蹙了蹙秀眉，“死便死了，为何要用魂飞魄散？”
　　扑哧君扬唇一笑，转身走了。
　　穗禾追出去，却已经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一个月后，旭凤率领的一小队前锋与她父亲的人马在巫山狭路相逢。
　　穗禾在箭雨落下来时大喊了一声，“爹！”
　　险些有支羽箭射穿她的咽喉，好在一旁的旭凤眼疾手快，将她扑下马，这才躲了过去。
　　景侯目呲欲裂，急忙下令停手，“穗儿，快过来！”
　　旭凤饶有深意地望了穗禾一眼，拍了拍她的肩，“去吧。”
　　穗禾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她想着表哥先前同她说的话，“景侯犯上作乱，此罪当夷三族！”
　　原来，表哥早已不是昔年在郢都王宫时舞剑给她看的小男孩了，他对父亲早起了疑心，一直防范着。他出征在外，要她每日给他写信，便是为了时刻知晓她父亲的举动。
　　而圣女之事，也只是个引子，为的，就是引蛇出洞。
　　“穗禾，你知道怎么选才是最正确的。你，一直是寡人的好妹妹，我们要一起回郢都去的。”
　　然而，路有尽头，她终于还是走到了父亲面前。
　　景侯抱住了她，“乖女儿，吓坏了吧？一个劲地在掉眼泪……”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震惊而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女儿，转瞬又释然地笑了，抬手抹去了女儿脸上的眼泪。
　　“孩子长大了……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了……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后悔。爹爹……愿你……一世平安……长空万里……”
　　穗禾握着手中染血的匕首，泣不成声，“爹……对不起……”
　　那一天，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景侯的部下归顺了旭凤，旭凤依照约定既往不咎，带兵继续西进。
　　夜间，穗禾做了噩梦。
　　梦里在一座一望无际的高山上，山上全是蛇，那些蛇追着她，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然而怎么也甩不掉那些蛇。
　　她跌了一跤，摔倒在地，一条灰扑扑的蛇向她窜了过来，对着她张开了口。
　　她绝望地闭起眼睛，然后等了许久，身上也没有丝毫痛觉。
　　她徐徐睁开眼睛，待眯着眼未再看见那条蛇，才慢慢将眼睛全睁了开。
　　那些蛇已经都消失了，一个颇为傲慢的声音道：“小孔雀，别来无恙。”
　　她向声音处望去，云遮雾绕中，她只依稀能看清一片黑色的衣角，“你是谁？神仙？妖怪？”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她，却问她，“你想去哪儿？山顶吗？要去山顶的话，我带你上去。”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旭凤摇醒了。
　　旭凤说：“我怕你晚上哭，不放心便来看看，听到你一直在喊蛇，是做噩梦了？”
　　穗禾点点头，“嗯，不过……似乎有路过的仙人相救，已经没事了。”
　　旭凤挑了挑眉，也不去辩驳她话里的无稽。

　　润玉走后的两年又六个月，圣女死了。
　　消息传来的那一日，旭凤将三军将士扔在了前线，自个儿马不停蹄地回了陈都。
　　穗禾不知道陈都到底出了什么事，锦觅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逝世了？但她没法回去，旭凤搁下的担子，她得挑起来。
　　月内，又陆陆续续打了几场胜仗，当年楚国失去的十五座城，又重新回到了他们手中。
　　随之而来的，还有秦国的议和书。
　　穗禾带着议和书回到陈都，她问宫中的禁军将领屈燎，“王上呢？”
　　屈燎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没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穗禾踹开淮梧殿大门的时候，迎面扑来一股酒臭味。
　　殿内昏昏暗暗的，帘幕低垂，只有几盏零星的烛灯散着光明。
　　穗禾在一处桌角边寻到了烂醉如泥的旭凤，眼前这个形容颓唐，满身酒渍的醉汉哪里还有当日那个在兰台之上赞叹长风，意气飞扬的青年的影子。
　　“你给我站起来。”
　　然而，旭凤对她的话全无反应。
　　穗禾忍无可忍地踢了他一脚，“你给我起来！旭凤，你是楚国的王！”
　　旭凤意兴阑珊地抬眸瞥了她一眼，“这个王，谁爱当谁当去。”他接着摸索身边的酒坛子。
　　一滴泪缓缓地从穗禾的眼眶里徘徊着淌了下来。
　　“你这个样子，对得起谁？”
　　那滴泪落到了旭凤的手背上，他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缩了缩手，他动了动唇，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穗禾拖着步子走了，这一刻，比爹爹死的那一日还要难过，甚至绝望。
　　她轻轻地阖上殿门，对守在外头的屈燎摇了摇头。
　　屈燎问她，“王上如何了？”
　　她置若罔闻地与他擦肩而过，总觉得外边晴空万里的天都变暗了些。
　　郢都，我们都回不去了。
　　第二日，屈燎跑来同穗禾说，旭凤一个人进了王陵，再也没有出来。
　　穗禾抚琴的手只略略顿了顿，便继续将一首《招魂》奏完。
　　“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穗禾看向屈燎，“屈将军，你该回家同父兄们商量拥立宗室中哪位公子继位了。”
　　此后的大半年，穗禾只做了一件事，静静地等着她的白衣公子回来。
　　等到她种下的树都有半个人高了，穗禾将那幅画了大半年的帛画拿到院子里烧了。
　　侍女忙上前抢了下来，徐徐打开，帛画上有一只飞翔的凤凰引领着一名祈祷的女子，边上还有一条似蛇非蛇的小东西。
　　“郡主，这画画得多好呀，这画上的女子是圣女吧？真美！还有上面的凤凰神气活现的，烧掉了多可惜。诶，边上的，这是传说中的夔吗？”
　　穗禾瞥了那画一眼，淡淡道：“是还没有画完的龙。”
　　“那怎么不画了？”
　　“我要去秦国了，以后没时间再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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