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水

　　南朝内廷除了三座正殿四处侧宫外，另有十三院，二十四坊，其中这二十四坊便是宫廷内务人员所居之处。
　　由狄夷亲为安排，礼乐坊的大起司不敢怠慢，将谢放独自安排在了礼乐坊的西院。
　　风过低墙，紫藤满架。
　　南珏第一次踏入这礼乐坊，便迳直入了这西院。礼乐坊上下虽不敢乱打听，却也坠坠不安，只怕会出乱子。
　　第一天，南珏只与谢放聊朱雀的风土人情，听他指点江山，侃侃而谈，竟对朱雀一山一石都了然于胸，令旁听者震憾。
　　第二天暮时又来，这次没有带狄夷，却与楚生同来，邀谢放私访城东的美人楼。

　　美人楼是座酒楼，传说美人楼昔日为一美人所开，而今世代相传，便只剩四壁的美人图。
　　这些图，往往是无钱沽酒的文人，无钱买酒，便画上一副美人，酒家若觉得好，便以酒换之，把画裱好，挂于壁上，供酒客赏之，也可售之。
　　如此人们到这酒楼来，倒也多一种意趣。
　　当然最重要的是美人楼中有自酿的美人醉，取酒不醉人人自醉之意，确是佳酿。
　　美人醉不论四季，总须不冷不热时饮，入口最佳。所以在入秋之后，便须暖炉醅酒，慢慢地饮，慢慢地醉。
　　南珏有千杯不醉之量，楚生也不差，可那谢放，竟与他们旗鼓相当，三人煮酒论英雄，涉及四方名士，天下良将，话里投机，言谈甚欢。
　　夜深，楚生许是醉了，脚步踉跄唤酒家取来纸笔，含糊道：“今日我等也以一副美人图，且作酒钱！”
　　语毕，纸已铺好，毛毫醮墨，挥毫泼洒，仿佛是将脑海之中铭刻多年的相思诉于纸端，顷刻之间，一青丝垂肩、眉眼峭寒的美人，已跃然纸上。
　　南珏与谢放携手观之，齐声喝彩。
　　南珏笑道：“只怕这是楚生心思所系之人，日思夜想，才能一气呵成。不如谢兄也来一试，聊解相思，如何？”
　　谢放摇手：“我本是个懒散人，不解温柔，也不耐这儿女情长，更不会做画！”
　　三人笑而扶归。

　　第三天，南珏没来，只让狄夷亲送谢放到沁芳阁。
　　谢放这才知道那要拜师的少年竟是南朝王后朱晚，眉眼有一丝惶恐。
　　狄夷远远止步，只让两名宫娥引着谢放入内。
　　八角亭台，水气四蕴，仿若天上蓬莱。
　　远远只听琴声忽起忽落，忽断忽续。

　　琴声高亢时恰好掩饰喃喃细语。
　　隔着一重白纱，宫娥内侍皆已退下。
　　“南珏是否已对你起疑了？”她低声问。
　　冷冷一哼，“黄口小儿，就算起了疑心，拿不住把柄，又能如何？”
　　朱晚吃了一惊，问：“起这话何意？”
　　他轻轻一笑，甚为得意。“他先试我对朱雀是否熟悉，第二日带我去一家酒楼，试我酒量又试我是否喜女色。可惜，他仍是找不到任何破绽！”
　　“那南琮呢？我不明白师父你为什么不杀了他！若是来日他将咱们的秘密都泻露出去，那岂非弄巧成拙？”
　　“那是个傀儡，非如此，不好掌握南朝。反正计策虽是咱们出的，可却是他亲自动手，轼父、杀萧璃，哼，他离开咱们，便是死路一条！有何惧哉！”
　　“父王已发现了咱们隐在逐鹿山庄的人马，他毅然将我远嫁南朝，便是再不给我任何机会，如今我王叔也已对外称帝，我还能做什么呢？”她的声音有些无望。
　　“若掌握了南朝，有南朝丰富的黄金矿藏，再继续招兵买马，天下，何愁不是你的？”他不以为意。
　　朱晚有一丝犹豫，“这么说，南珏，一定要死？”
　　他尾指轻按中弦，迭连几个高音，“莫忘了你的心愿是一方霸主，一代女王，千万莫要感情用事。”
　　“师父！”她轻轻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你已经为他浪费了很多时日，难道你甘心在这宫殿一角蹉跎岁月，任红颜变白发，到老感伤？”双指连拔，疾如狂风。
　　“不！”她惊骇地掩着自己的美丽，师父说的对，她怎能为了一个男人放弃她的宏图霸业？上苍赋予她绝世的容颜，不是让她躲在这深宫，而是让她魅惑众生，将天下男子踩在脚下！
　　“师父，你说我该怎么做？”她的语声已冷，眸中是光芒四滟。
　　谢放的笑声被琴音遮去。
　　“这半年你越是韬光隐晦，南珏愈是不放心，那日丽山见到叶枫，已引发他的疑惑，只须你——”他语声骤沉，凝成一线，只入她的耳中。
　　帘后的朱晚，神思恍惚，真的已到了非你死我活不可的地步了么？

　　七月十五，是南朝王后的芳辰。
　　南王吩咐设宴元清池，并下令在泌芳阁搭了台子，请了宴京最有名的把戏班子，让王后看看南朝最出名的皮影戏。
　　一时水影人动，处处欢歌笑语，丝竹乱耳。
　　乐声传进明月宫时，已几不可闻。

　　早时，弄晴柔本在院中赏菊，这是月前宫娥们搬来的，黄橙粉红，花蕾乍吐。如今天气骤寒，菊花开得愈艳，朵朵含苞怒放，抱科独傲。
　　她正想叫修剪的宫娥珠儿把剪子停下，这每一株自有它的生机，何苦强要它生成何等模样？
　　才叫了一声“珠儿——”，宫门陡开，走进一人来。
　　此人面白无须，个子不高，看面貌似曾见过，却是从未在明月宫出入过的一名内侍。
　　“弄大小姐，陛下请您移步庆德殿。”短短一句话，恭敬和着疏离，同时举手一扬，便有数名宫娥尾随而入，围着弄晴柔齐声清脆：“请弄大小姐梳妆更衣！”
　　这干人不由分说，便簇拥弄晴柔进了浴池。有人帮她解衣宽带，有人往池子里倾入温水，洒上花露。
　　沐浴更衣之后，便是上妆了。
　　弄晴柔问清今日原是王后的芳辰，心里便觉得可笑。南珏呀南珏，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难道还想在你的王后面前羞辱我不成？她柳眉微颦，将宫娥们挥退了，淡淡道：“我自己会梳妆，你们在门外等着吧。”
　　镜台前尘丝微染，才记起她已许久不曾照镜。
　　对镜贴花黄，人比黄花瘦。
　　心中浮起这一句，自嘲。
　　走出门外，看一院菊黄，愈加一分惆怅。
　　宫外已停着一红昵轿子，慢慢移步，上轿，帘幕，遮住了视野，也遮去了万千杂念。随遇而安，何必多想、多虑、多费心思？！

　　编钟玉鼓，奏出华丽的宫乐。
　　庆德殿上，乐坊舞者正水袖翩飞，舞姿婆娑。
　　听说他两次大婚都在这庆德殿，而弄晴柔长居宫廷，却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两边席上，是南朝的重臣，依次往里，有她熟悉的面容，如今的宰相楚生，护国将军秦桥，站在玉阶下的是他的近身侍卫狄夷。人人含笑望着她，心思莫测。
　　她沉住气，抬头望向那玉阶之上的位置。
　　那里的黄金椅，雕着一龙一凤，如其上端坐的一对璧人，成双成对。
　　她有些神思恍惚，竟忘了行礼。

　　他稳坐殿堂龙首，正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华丽飘逸的宫装衬着脂粉未施的脸颊，有些苍白，但那双明眸愈亮，犹带三分菊淡香冷的美丽，加一分轻愁。
　　不卑不亢，俏立于殿堂。
　　他终于起身，步下玉阶。
　　舞者停步，跪迎。
　　他已笔直走到了面前，携起了她的手。
　　狄夷对一旁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忙上前，展开手中皇诏，高声朗宣：宣南王旨意，今有弄大学士女弄晴柔，德工性善，貌端体美，特颁旨封为柔妃，终身随侍君王，不离不弃，钦此！”
　　下面那些臣子欢呼着什么，她已无法入耳，若说入这庆德殿时她是惊讶，是不明，到此时，她红粉绯绯，不是羞涩，却是愤怒！
　　他眉间是那久违了的慵懒笑意，微笑间，五指滑入她手中，紧紧扣住了她的。
　　挣扎之时，转眼看到了她的父亲，弄大学士正被一声声恭喜淹没，一道道皱纹尽是欢颜。
　　此情此景，她唯有垂眉敛目，便似牵线木偶，被他拉上了席。
　　她已没有勇气去观察那位绝色王后的神色如何。
　　浑浑噩噩间，只觉手脚冰冷。
　　“臣妾身体不适，先请告退！”耳畔响起一个华丽如天鹅绒般的声音，柔柔滑过，波澜不惊。
　　“好，狄夷，先送王后回宫！”他依然含笑，眉眼不抬，仿似走的只是一个闲人。
　　弄晴柔心中一动，有些讶异，抬眼对上他的眸光，竟隐有一丝得意，波诡影魅。
　　这其中分明暗藏玄机。

　　第二十五章一晌贪欢
　　闲阳宫，他少时的寝宫，听说他而今，仍常宿这里。
　　淡色烟罗，小金钩，只是榻上铺了一层红软锦绣，便染上了那淡淡喜气。
　　她在宫娥们关上外门之后，便脱去了那一身累赘，翻箱倒柜，去寻南珏的衣裳。
　　还未及换裳，房门被“呯”的一声踹了开来。
　　动作如此粗鲁如此蛮撞，但出现在她面前的人，却是令桃李无芳、艳绝天下的现任南后朱晚！
　　南王纳妃，居然就在自己王后的芳辰之宴上宣布，这等于在天下人面前重重打了她一个耳光。这口气，她如何能咽得下？
　　弄晴柔没有惊慌失措，只是微笑从容：“公主能否关上房门，让我将衣裳换好？”
　　朱晚最恨的就是这种人，明明身份卑微，却在她面前表现一脸无惧。目光落在她手中所执的一件长衫上，似一阵风过，“嗤啦”一声，她手中的长衫已被撕成了两半。
　　“他是我的，不准任何人碰他，你懂吗？”那双凤眸绽露一种疯狂，反手一掷，断袖在半空飞舞。
　　“谁都不能抢走他，他只能是我的！”语声飘忽，回音犹在，转瞬已不见她的踪影。

　　“她来过了？”南珏的声音飘进耳内。
　　她回过神来，目光投注着地上的两截断衣，脸比纸白。
　　“你故意利用我来逼她，是吗？你想逼她发疯？”她喃喃，感觉自己也似要疯了。
　　南珏，你还是那个我默默喜欢了多年的四公子吗？
　　隔着一盆菊黄，她抬眼望着他，眸中哀色漫延。
　　室中隐有暗香浮动，却不知是花香，还是体香？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走近身前，双手轻轻搭上了她的肩，倾前嗅了一下，“唔，原来你比花儿还香！”状甚无赖。
　　“放开！”弄晴柔冷冷相斥，不想与他有半点纠缠。
　　“今日是你我大喜的日子，我怎的就碰不得我的新娘？”南珏低头笑语。
　　她怔了一怔，偏过头去，冷笑道：“南珏，你只是想借我设一个局，我只是一枚棋子，一个道具，你应该忙着去看看你的猎物如何了才对，何必与我痴缠，浪费时光？”
　　南珏被她道破用心，也不掩饰，反而笑咪咪道：“不错，我的柔儿一直就是这么聪明。不过我相信若是我呆在这里的时间愈长，她的心就愈乱，到时，就会更快地露出马脚！你既是我的好朋友，难道不应该帮我吗？还是——你担心叶枫？”
　　弄晴柔明显吓了一跳。
　　扭头便问：“叶枫怎么了？”神色仓惶，越发证实了他所暗访的事实。
　　不经意取走了她鬓上的钗子，在手中把玩着。
　　“你倒先说说叶枫究竟是你什么人？说明白了，我也好明明白白告诉你他发生了什么事！”
　　咬着唇，暗暗寻思，他是不是在诓我？或许他只是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他怎能发现我与叶枫的关系？
　　他的手拂去垂在她鼻端的一绺乱发，轻轻笑道：“你的头发乱了，不如我帮你放下来吧。”
　　手一扯一拉，就将她的云鬓拆散了，青丝如瀑一泄而下，几绺青丝妩媚地落在衣前颈间。
　　他忍不住低头轻轻在颊上吻了一下，喃喃道：“你好香——”
　　弄晴柔一时不察，被他轻薄了去，甚是着恼，一把将他推开，不悦道：“你不说就算了，我自会弄个清楚！”
　　“叶枫其实是你的哥哥对吗？”一句话，就象是点中了她的麻穴，再也移不了步。
　　“他还有一个名字一个身份，楚国右丞叶律，我有无说错？”
　　他的呼吸就在颈后，她却无力甩开他的气息纠缠。
　　“那日我在丽山见着他，便知他是叶律，可他却说他叫叶枫，而天下第一鸽曾给过我一张白门所有弟子的名册，里边就有一名弟子叫叶枫，叶枫的师父叫斐伯，这么巧，你的师父也是斐伯，原来我以为你们只是同门师兄妹——”
　　他语声一顿，“可是秦桥去过叶枫所说的家乡上叶，才知道那里本是一个氏族居住的村落——原来二十年前，父王为了得到我母妃，不顾她已有婚约在身，强抢入宫，然后一把火烧了整个村落，而今那里只剩下一百八十八座孤坟！”
　　他的声音黯然，双手紧紧从后抱住了她。他曾经那么尊敬他的父王，事事以他为榜样，自小谨记他的教诲，学他勤政爱民，处处以国家大事为重，为此牺牲妹妹的幸福，放弃自己的私情，他都不曾埋怨。
　　而今才知道他崇拜的偶像，只是一个假象，背地里他为了一已私欲，也草菅人命，作下了令他最不齿的恶行。
　　于是有人要报仇，有人要他南朝王氏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是天在作弄，还是人为安排，把他与她同放在了这个宫廷，他的父王与她有灭族之仇，他的母亲却又与她有同族之亲，他与她，算是仇，还是亲？
　　“那你怎知叶枫是我哥哥？”她的声音也已有些暗哑，理不清道不明，明知他的左右为难，却不知是怜惜他多些，还是恨他多些。
　　“我问过你爹爹了，他说是在途经上叶时收养了你和你的哥哥，他还记得你哥哥的名字——叶枫。”
　　轻轻一叹，“世上本没有能藏得住的秘密，不过，若非哥哥故意出现在你面前，你怎能猜透内里玄机？他的用意，是什么呢？”身后一阵沉默，“也许，他已准备孤注一掷！”
　　弄晴柔其实早已知道答案，仍是惊起，身子颤抖得厉害。
　　南珏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只见她目光茫然，没有焦距，只是喃喃自语：“我不要你死，也不要哥哥出事，我该怎么办？”
　　“柔儿——”他也矛盾，所以只能出此下策。叹息着俯身吻住她的喃语，将她的痛楚和他的心酸合在一起，咽进肚子里，宁愿肠穿肚烂，也不愿让她恨他。
　　她无助地攀着他，紧紧抱着他，只想与他一起沉溺，忘了这世上还有仇还有怨。
　　只贪一晌欢爱，便死了，也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