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水

　　一堤荷香。
　　一叶轻舟从荷塘深处荡了出来，只接了堤上一人，又飘向藕花深处。
　　接天荷叶无穷碧。
　　藕花小榭，就在那碧天一色中，映日花红中，静泊。
　　藕花小榭，原来是一只很大很大的画舫，是定京城最有名的名妓——藕歌的待客之所。
　　甲板上鲜花满缀，门舱前层层雪纺轻飘，透出绮软的歌声——

　　朝别离，暮别离，奴折花枝过檐前，风月愁无边。
　　簪花少女掀起垂帘，笑迎来客。

　　堤上浓眉大汉忧心忡忡：“让公子一人上去，不会有事吧？”
　　那文士眉眼儒雅，折扇轻摇：“以四公子的身手，一定没事，不过那位朱雀公主有没有事，就不知道了——”
　　“朱雀公主？你是说约公子出来的是那位失踪的朱、朱雀公主？”浓眉大汉——狄夷的舌头差点被牙齿咬着，惊讶之极。
　　文士楚生微笑转眸：“我可没说约公子出来的人是朱雀公主，不过一定与朱雀公主有所关联！难道你一点都看不出来，那花笺落款意指朱雀公主萧璃吗？”
　　狄夷忙翻出犹放在他身上的那纸红字，落款是：重重宫门萧声切，离歌犹记凤求凰——
　　“朱雀公主与四公子在凤凰台因一曲凤求凰结成姻盟，当日只你我二人随行，知情之人甚少，萧声暗隐公主的姓氏，离歌隐射璃字，合起来不是朱雀公主的名讳萧璃二字吗？”
　　狄夷一想，果然如是！不由惊道：“这么说是有人绑了公主来勒索咱们公子？公主会不会——”
　　“这个，就要等姜叶儿回来才知道了！”楚生一脸平静。

　　他已慢步走入舫中，香笼雾迷，只见她斜倚美人靠，薄薄烟罗，春色无边。
　　“原来是你——”他笑，波澜不惊。
　　“你觉得失望？”青丝柔滑及地，一投足，薄丝蝉袖轻轻滑下，冰肌玉肤忽隐忽现。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他的目光并不避开，既然她都不怕被别人吃豆腐，他又何须假正经？
　　“我和她比，谁更美？”一只玉足轻轻落在梅红的地毯上，圆润无瑕的脚趾个个晶莹剔透，粉里透红。单只如此，便已让人神魂颠倒！
　　他不禁双目发直，微叹：“陈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倾人与倾国易，佳人难再得！”
　　“那么今日若让你在她与我之间选一，又如何？”眼波流睇，轻纱半缓，露出颈间雪白，怎不神魂俱消！
　　“选一？”香雾迷离，他的目光也渐迷惘，忍不住近前，似乎伸手想要去碰触她，她往后一缩，他扑了个空。
　　她掩嘴轻笑，双肩如玉笋出土，半掩半露。
　　“你说你多傻！她最多也不过是个出嫁的朱雀公主，而我，却是掌握着一国实权的公主！”她抚着自己的青丝，揽到胸前，凤眸流盼——难掩眉间的傲然自得。
　　“你说，她怎么跟我比？”她轻轻漫步，犹如一只美艳骄傲的凤凰，让他围着她打转。
　　“你说你怎么会选择她呢？难道就为了那一曲人人会弹的凤求凰？”
　　他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眼波掠过那饱满聪睿的额，长若秋山的眉，她眸中的傲气渐渐不见，微抬起手，忍不住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人说潘安不及你的貌，子建不及你的才，人们都说你这块南朝美玉是天下难求，你本该属于本宫所有，你为什么还要三心两意，非要娶那个只会惺惺作态的朱晚？你可知，不出一年，我就是陈国的女王，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为什么？”
　　一声“为什么”，她的语声陡尖，神色俱变，“啪”的一声，就是一巴掌！
　　南珏的俊脸顿时红肿半边。
　　但他却似毫无知觉，目光呆滞，仿佛只想着如何一亲芳泽，死也甘休！
　　她看着他，半天，始笑了，眉眼舒展，是全然的放松。
　　柔荑悬挂在他颈间，偎身入怀，仰视着他的脸，不禁轻轻揉着他的痛处，仿佛那一重重的一巴掌是别人下的毒手，眸光一片怜惜：“南珏呀南珏，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上我的当呢？你可知你碰过的那花柬之上本涂了阴花之粉，然后你再来闻我这龙涎香，便催动了那阴花之毒，这不是自投罗网吗？现下怎么办呢？你的朱雀公主就在本宫的逐鹿山庄等着你，难道——你就要这副模样去见她？”

　　“我这副样子去见她有什么不妥吗？”他突然开口说话了，一扫先时的茫然，笑容如春风拂过碧水，一层一层懒懒散散荡开。
　　她反应过来时已然迟了，他指若禅式，在她眼前一拂，她便晕了过去。

　　崇华元年七月初十，楚军所占的邵关开始闹水荒，牲畜皆被宰杀，后来连战马也被偷偷放血，只为止渴。
　　七月十三，落日余晖涂满天关空。
　　忽闻号角呜响，旌旗满天，锦阳城外楚军五万铁骑突然来袭，一时间黄土飞扬，杀声震天。
　　锦阳城外一万驻军猝不及防，前锋带着一队人马突出重围向西败走，余者也无斗志，丢盔弃甲，尾随逃逸。
　　楚军趁机对锦阳城发起了攻势。子夜，镭木攻破城门，城中守军作鸟兽散。
　　火把满天，风卷旗角猎猎，除此，便是齐整的马蹄声，胜利的号角声。
　　五万铁骑，满城金甲。
　　但这被誉为最繁华的边城锦阳，好似在这铁马金戈践踏之前，已被洗劫过一次了，只剩断垣残壁，只剩满城月光。
　　居然连一只鸡犬也无。
　　领军的楚军将领一阵心寒，心道：这分明就是空城计！定有阴谋！
　　突见西边半空冒起一股紫烟，袅袅不绝。他已无法镇定，铁剑一挥，嘶声高喝：“撤退！赶紧撤退！”
　　遥远的西方传来“洪”的一声巨响，似大地春雷，平空一声，震耳欲聩。
　　楚军才退到城门口，便见西方黄沙漫天，仿似有什么东西在后面直追，滚滚而来。不过瞬间，已不到十里。
　　站在城墙上的士兵已发出惊天呐喊：“洪水来啦！快跑呀！”
　　然而已经迟了，一股洪流挟着雷霆之怒，似百川纳海，浩浩荡荡，铺天盖地，袭卷而下。

　　那是渭河之水。
　　锦阳与邵关最大的差别，在于邵关一入夏，会闹旱灾，而锦阳则是常闹水灾。原因就在于锦阳位于渭河下游。渭河的起源在于唐古冰川，入夏冰川融水，渭河便易泛滥。锦阳城历年为治理河道不知费了多少人力财力。
　　如今为求此役之胜，南珏不惜让人毁掉渭河的百年堤坝，趁楚军尚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那些败走的南军已直奔渭河之畔，用火药炸掉堤坝，渭水自然一哄而下，冲垮周边的村庄，狂卷锦阳城而来。
　　整齐的队列、骁勇的骑兵，一时间在天地的怒气间溃不成军，人人哭爹喊娘，只恨自己不能长双冀飞出锦阳城去。
　　洪水袭卷了整个锦阳城，将五万楚军瞬间卷去一半人马。其余的丢盔弃甲，或攀爬于树上，或趴在屋檐上，勉强保住性命，已经谢天谢地。
　　而秦桥已带着一万西蝉军守在两百里外的走龙口，只等洪水退去，便杀进锦阳城，对残余的楚军赶尽杀绝。

　　在楚国京城，公孙颜身着轻裳，立在皇城之上，远望南之隅，手中犹捏着来自南朝邵关的军报。
　　叶律呀叶律，你终究是太轻敌了！而本王，也是太高估你了！
　　他轻轻叹息，右手微扬，那空荡荡的皇城之上立时翻出一队黑衣蒙面人。
　　“去，本王要南朝四公子南珏的项上人头！若不能完成任务，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黑衣人整整齐齐低喝一声：“辱命者死！”
　　他手一翻，这队黑衣人便齐齐自城墙之上掠了下去，逝如雁群，一个飞旋，消失在西南方向。

　　朱晚悠悠醒来，人已坐在椅上，身上还裹着原来铺在美人靠上的雪白皮毛，遮住了大片春光外泻。
　　转目四望，仍然处身在那红藕小榭上。透过雪纺窗纱，隐见一轮红日在水中滟滟初冉，看来她只晕过去一会儿。
　　念头一转，目光便凝聚在对面而立的男子身上。
　　心中的震惊与恼怒重又复苏，偏又被他不知怎的点了穴，全身僵直不能动弹，幸好还能开口说话，只能恨恨叫道：“南珏，你敢骗我！”一时粉脸涨得通红，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怒是羞了。
　　“陈国公若知道他的女儿想当女王想疯了，竟然勾结外邦去谋夺自己的王位，不知他会怎么想？”
　　他闲闲地坐下来，只手支腮，懒洋洋地看着她。
　　她的神色开始冷却下来，如水无波。“你别胡说，我什么时候勾结外邦了？”依旧是莺脆脓语，语态可人。
　　“你与我二哥狼狈为奸，这不算吗？”
　　他一脸笑意如春，让人丝毫窥探不出真正的情绪。
　　她狡黠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倏而绽放甜甜的笑颜：“是你二哥跟你说的么？说我喜欢他？我看上了他？”
　　他只笑不语。
　　银铃般的笑声悠然回荡，她笑得娇喘不已，却不见半个人影进来查探。
　　娇靥不免微露诧异之色。依照她的吩咐，这舱外还有那田田荷叶间采荷的小船，还有这水下，她埋伏的手下何止百千？只要舱中稍有异动，立时便应有百来人冲进来。
　　难道都已被人所制？
　　她心中惶惑，脸上却不现半点。笑声微止，凤眸微侧，“以本宫姿色，你认为你的二哥配得上本宫么？无才无德无权无势，即使让他登上南王的宝座，也不过是一个小国的君王，他何德何能，会让本宫垂青于他？”即使受制于人，她的丽色，她的傲气，依然令满室生华。
　　南珏不运声色，依旧笑语：“我二哥不够资格，那新上位的楚召王算不算呢？”眼看着她眸中盛气略敛，心知猜测没错，不禁唇角含笑，愈显风姿勃发。
　　在陈国三公主朱晚眼中，却是又爱又恨，在心中，又入木三分。
　　“一个南朝自然尚不在公主眼里，公主只是利用我二哥，送楚国一份人情，来日你要在陈国发动兵变之时，楚召王自然也会送你一份大礼。公孙颜此人虽非君子，却恩怨分明。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不是吗？”
　　她凤波起了涟漪，欲言又止，心绪繁复，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说起。一室清宁，唯有龙涎香的气息在鹤形香鼎的嘴间丝丝渗入鼻端。“你明明中了我的阴花之毒，为什么会没事？”她远远扯开了话题。
　　他知道她在拖延时间，却不拆穿，反微笑着坐将下来，反手推窗，露出田田莲叶，半茎荷花。
　　“因为有人曾送我一本毒经，其中恰有这阴花的记载，犹为深刻。”他的目光悠远，神思摇曳。
　　她天姿聪颖，略一深思，已自猜到：“莫非这位大夫就是那日逐鹿山庄帮你解毒的姑娘？”

　　他转回头来，已摒去所有杂念，目光清逸。
　　“听说这阴花当世只有神医门的一位用毒高手种植了几株，想不到公主与他也有交情，难怪当日你在泗水出入自如了！”
　　他避而不谈那位姑娘，倒教陈国三公主起了疑心。一直以来她只顾忌着萧璃，因为她自认天下能与她一争长短，能让南珏为之动心的，只有萧璃一人。
　　她是不是一直忽略了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呢？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也不要紧，只是你这样缚着我，似乎太不近人情了，那次在逐鹿山庄你落在我手里，我可一直是以礼相待的，不是吗？”
　　她眼波如丝，贝齿轻咬着下唇，只一个眼神，便令人心魂俱到了九天云外，谁忍说出那个“不”字？
　　南珏自认不是圣人，做不到无动于衷，只好揉了揉眉间，轻笑道：“是南珏无礼了，不过恐怕公主还要在此等上一些时日才行！”
　　“等？你让我等什么？”她反应极快，电光石火间闪过一念，劈头就问：“我晕了多长时间？”
　　他点头笑叹：“公主果然是聪明人，现在么，已是公主请在下来此做客的第七日了！”
　　她冷笑，心知他必是点了自己的昏穴让自己昏睡至今。她也很明白，自己再生气也于事无补。
　　“这么说，朱晚已经离开逐鹿山庄了？那你还要我等什么？难道要等到她平安回宫，你才心安？”
　　他轻笑，“公主本事了得，实在非一般女子可及。眼下南朝局势纷乱，为恐公主千金之体受损，在下已通知陈国公派人亲迎公主回国。听说陈国的使臣早晨已抵达邵关，正与楚军交涉。只要公主再耐心等上一时半日，相信便能回归故土。”
　　朱晚闻言，不禁咬牙，恨声道：“好，你很好！你既有朱雀公主为靠山，又拿我做要胁，把陈国也卷进来，如此阵势，楚国岂能不退兵？一石二鸟，这一招，果然妙极！”
　　南珏长身一揖，眉眼带笑，玉面含春。
　　“这还是要多谢三公主吉言！若是楚国肯自动退去，南朝百姓必终生记得公主的恩德！”
　　她凤目含厉，唇角微颤，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含笑推舱而出。
　　依旧是风荷绮秀的丽湖，看碧波翠染，渔歌垂唱，曾经的邵关，曾经的锦阳，也有这一片宁静，而如今，江河变色，烽烟四起，南朝的江山已沐在风雨之中，坠坠欲危。
　　即使锦阳一战，歼灭了楚军一半兵力，但楚军的援兵也正加急赶来，若楚军决心要灭南朝，战火必将蔓延开来，到时连这一片湖山，也将毁于战乱，这里的百姓，也将飘萍无根——他思绪繁生，愁眉紧锁，哪里还似先前那个翩翩公子、潇洒无羁？
　　这时，一只采莲小舟，正徐徐靠将过来。

　　七月初十，朱雀王扬召天下，声援南朝，宣称若楚若不在十日内退出邵关，朱雀即派兵攻打楚国沼泽。
　　同日，陈国突然宣称与朱雀结盟，同时派使节至楚，提出以中间人身份介入两国战事，从中调停。
　　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之日，已见风起。
　　南朝四公子南珏在晨起之时，照例登上瞭望台，察看邵关城的动静。
　　白色长衫，玉带束冠，长眉星目，令一干人暗然失色，叹谁堪与之较风流！
　　他登上高台，展目望去，突然高声笑语：“楚军已退，可以请秦将军率军入关了！”
　　他的话，令得随从诸将一愣一愣，有人硬着头皮躬身道：“四公子，末将看城墙上仍是旌旗森森，楚军将士分明还在关中，四公子怎的说楚军退了？”身边诸将也齐声附和。
　　南珏长眉微挑，心情大好，朗声笑道：“你们再细细瞧去，可见到那边城墙上的鸟雀在盘旋？”
　　“我现在才知道公子前儿为什么让大家看鸟雀了！”一人接话，却是刚刚巡营而来的秦桥。他大步跨上木阶，大声笑道：“若是邵关仍有守军，鸟雀绝不敢在城墙上散步，现在连那些军棋上都有鸟雀立在上头，可见楚军昨儿就已悄悄退出邵关了，只是怕咱们追击，所以摆了个空城计，唬咱们呢！”
　　诸将这才明白过来，齐的欢呼起来。
　　他们拥着南珏，在营前唱起了南朝的凯歌，将士们开始聚拢，雄纠纠气昂昂的歌声中，男儿也不禁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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