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水

作者: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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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妒


      六月初十,南朝黄历上写着:宜嫁宜娶,诸事皆利。
      她采药归来时,恰逢他的迎亲撵车浩浩荡荡哄动整个宴京城。
      那黑压压的人头,那红彤彤的喜绸,那齐刷刷的铁骑,瞬间成了空白,只余下一匹白马一袭白袍,迎面而来。

      马蹄轻扬,那一骑,似从九天而来,马上的人儿眸光含着清华,
      一袭白袍在他身上,点尘不沾,愈显得高不可攀。
      一时人们忘了将嘴合上,目光只贪婪的留恋在他身上。
      南朝四公子,去边境亲迎他的新娘,朱雀三公主萧璃,还有他的大哥,南朝为质的二公子。
      昨日,弄大学士府的家书快马扬鞭送到了宴京,她久别十三年的父亲,随同归国的二公子,即将返家。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就在今天!

      眨去眼中的泪影,想起了父亲,便在街角的酒檐下,踮高了脚尖,在列列队伍间搜索父亲的身影。
      “弄姑娘!——”一匹高头大马离开队列,向人群靠拢,马上剑眉朗目的骑士满脸惊喜,一边拉着马头,一边拼命向她招手。
      弄晴柔只得步到街上,心不在焉地微笑,打招呼:“秦将军,别来无恙?”
      她的目光仍在那慢慢移动的队列间穿巡。
      秦桥发现了,俯下身子大声问:“你是不是想找四公子?”
      此时鼓乐喧天,即使他说得很大声了,弄晴柔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大声回道:“我在找人!“
      后面的人在不断地往前挤,弄晴柔眼看又要被人流掩没,秦桥搔搔头,探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轻轻松松便将她整个提了起来,安在马前。
      弄晴柔被他的蛮撞吓了一跳,却听他在耳边嚷道“我带你去找人——”然后一个打马,马儿便放蹄开跑。
      本来这走的是整整齐齐的仪仗,他一边喝着“让一让——让一让”一边还不时翻掌拍马,整个队伍一下子就被这两人一马冲得东倒西歪。
      到前面,大伙都学聪明了,自动在中间让出一条道来,如此马儿带着两人跑得倒也顺畅,一下子就赶上了前面的车队。
      华绸在车轮后飞舞。
      马儿放慢了脚步轻轻经过,唯恐惊动了五彩华撵中的人儿。
      风儿轻吹,吹不透那纱薄金销的帘幕,只隐约可见一个人影端坐其间,一丝儿不动。
      这就是南朝四公子的新娘,朱雀王的掌上明珠,萧璃公主。
      萧璃公主,三岁能弹高山流水,后拜天下第一琴师谢放为师,天下闻名的一曲梨花舞,因她而来,朱雀为她在歧山所建的琴台,据说因她的琴音而引来凤凰盘恒不去,而今便被称为凤凰台。
      陈国公主朱晚,以美色绝世,虽然没人得见萧璃公主的美色,但她却以琴音绝世,从而与陈国三公主并称绝代双娇。

      “你是——柔儿?”一个带着软软锦州乡音的声音,颤颤穿过车马凤罗,到了她跟前。
      记忆中的父亲,曾是玉面纶巾,风度翩翩的秀士,而眼前马上此人,双鬓斑斑,条条鱼纹在额间纵横,只有乡音未改,只有炯炯有神的目光未变。
      他紧持着缰绳,满眼渴望地凝视着她。
      小时候,她曾恨着他,恨父亲在陌生的宫闱中就这样松开了她的手,任凭她叫着“爹爹——爹爹——”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他却头也不回。
      常常想起那一幕,哭着醒来。
      但时此刻见他尘满面,鬓如霜,鼻子不由一酸,叫了声“爹爹——”泪水不自觉夺眶而出,滚滚而下。
      弄子儒只能倾前,伸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不禁老泪纵横。。。。。。
      十三年背井离乡,受尽多少委屈与耻辱——都不曾让他折腰,只有思及京中五岁稚女时,不免牵肠挂肚。
      而今掌中小手已转成少女的纤柔,那张粉团似的小脸已长成了花一般的娇美,十三年,他梦中的笑脸,换成了梨花带雨的这美丽容颜,可是他这个父亲,又为她做过什么呢?
      “爹爹——”她哭着又笑了。
      “柔儿,你——长大了!”弄子儒喉结滚动,半天才说出这句话来,声音已不觉嘶哑。
      用袖子悄悄抹去那湿漉,想要抚抚她的头,后面的马蹄却又催响,这道旁都是围观的城民,根本没空地让马儿驻足。
      只能催马前行。
      此时弄子儒才意识到女儿身后还坐着一个男子与她同骑,他不由回头打量那秦桥,觉得有些面熟。“这位是——?”
      秦桥旁观了一场父女相会,一直暗里唏嘘,心道:同样是为人父,怎的我的老爹就只会每天凶巴巴地训我呢?哪怕是为我掉一滴眼泪呢,我也不至于什么事都想跟他作对!
      这时突然发觉弄大学士瞪着自己呢,这眼神似乎不对劲。猛的想起眼下这状况,的确容易让人误会。
      忙打了个哈哈,搭着笑脸抱拳道:“弄大人,在下秦桥,是和四公子一块儿去迎您的,您不记得啦?”

      弄子儒想起来了,原来就是四公子介绍的秦大将军的儿子。但他的脸色愈加不悦,既是名门之后,更应识得礼仪呀!
      “柔儿,你先回府,待爹爹进宫见过大王后,即刻回府!”
      弄晴柔数个月来穿惯了男装,一时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与男子同骑,是多么有伤风化!
      被父亲这么一说,不禁娇面微红,抬头四顾,突的一怔,才发现那英挺的白袍身影,就在前面不远处隐现。
      此时前面的速度似乎加快了,她又不能当众展示轻功一跃而下,一时只能僵在马上,跟着队伍前行。
      秦桥此时也很尴尬,身子尽量后移,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即便如此,还能感觉到弄大人的目光象针尖一般直刺着他。
      他暗里一夹马肚,让马走得稍快,硬挤到了前面横队之中。
      这一骚动,引起了前面人的注意。
      南珏回头恰与一双明眸对个正着。
      他眼中闪过一抹惊喜,可是一转眼,她突然不见了!

      这马队本是由秦啸亲自训练出来的,横纵间隔极有规律,前马蹄起,后马蹄落,半点都错不得。
      若是在战场之上,有人稍不小心落马,立即便被后马踏成肉浆。
      秦桥一时反应不及,只叫了一声:“别下马——”
      弄晴柔的身影已消失在马背上。
      在马上不觉得,只有下马才知道这马队的密集,她要在密里插针,一时竟找不到落脚之处,但手已松开所持的马绳,耳边蹄声疾如密鼓,不由有些慌神。
      “到马腹下!”一个声音轻喝,她心思敏捷,身子立时急转,四肢曲张,犹如壁虎反身附在马腹之上,紧紧贴住。
      这是她少时学过的马术,没想到此时竟救了自己一命。饶是如此,也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缓了缓,重新一个翻身,人已回到马上。
      “秦将军,多谢你方才提醒!”她举袖试去额上汗意,微笑回眸。秦桥也吁了口气,不免埋怨道:“姑娘你也太鲁莽了,这种地方怎能下马?唉,也怪我反应太慢了,本该拉住你的!”
      他自怨自艾,使得弄晴柔越发过意不去,讪讪笑道:“这怎能怪你呢?是我大意了,况且方才若不是你让我躲到马肚下去,我可真要成马下亡魂了!”
      “我让你躲到马肚下?”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傻地又问:“方才我有说过吗?”
      弄晴柔耳畔又响起那声轻喝,目光不禁飘向前面的那一骑。
      他恰巧回首瞥了一眼,那目光似是释然,又似责怪,一瞥之下,弄晴柔不由垂下了头。
      她的心,却被寒意渗透。

      秦桥终于在马队休整时,将她放了下来。
      她慢步往弄府走去,到门口才想起自己的药蒌还放在那酒楼里,却也没心思折回。
      进了府门,吩咐下人准备晚宴,自己则在父亲的房间里拾缀了一番,看看还缺什么,最后在香炉里放上一块她用香草特制的香片,点燃,便有一股熟悉的香味淡淡晕开,似兰非兰,似桂非桂。
      不由想起,那年初次制成这种香片时,他很是喜欢,每日里叫宫娥点了,闻着入睡,闻着醒来。
      后来她出了宫,每年春分时节,就习惯做一些香料送进宫里,每年都有闲阳宫的一份,年年如是,即使他不在,即使她行医在外。

      夜了,父女俩秉烛夜话,说着别后情景。十三年的光阴,如斗漏中的细沙流逝。
      弄子儒对女儿十分愧疚,灯下他说出了自己今日已在朝殿上向南王请辞,南王虽还不允,但他已打定主意了,他已完成了他的使命,而今年老,只想与女儿相依为命,平平淡淡过日子。
      弄晴柔一阵心酸,又觉得释然。在知道他与朱雀公主已定婚盟,她便离开了宫廷。
      若非知道盟约里有一条,便是让长质朱雀的二公子返国,到时,她睽别多年的父亲也将回到宴京,若非因此,她早已离开这个度日如年的地方。
      弄子儒长途跋涉已十分疲累了,加之年纪大了,长长一番谈话后,眼皮已不由自主在打架。
      弄晴柔服侍他入寝。
      从此能长伴父亲身边服侍他终老,她便心满意足了。

      卷起他的画像,每日晨起、寝前,看一眼他的画像已成了例行之事。
      侍女伺侯着更衣,梳洗,绣花罗襟紫色罗裙,都是出自朱雀王宫的御制织房。
      再过五日,她就要换个身份,换个头衍,摇身成为南朝四公子的妻。
      南珏,三年前来参与皇姐的婚宴时,她蒙着面纱,在芸芸宾客中一眼便望见了他,从此魂牵梦萦。
      再见他,是他为明伦公主的失踪前来向朱雀致歉。
      寒广殿上,再见他的英姿,她隐在殿后,悄悄弹了一首凤求凰。她以她的琴音示意,相约凤凰台,她又担心着,他不懂琴心。
      风悄云静,她独坐凤凰台,正黯然魂消。
      却听到了对面山亭一曲凤求凰。原来他不只是懂,他的起调更高,琴声更悠扬,久远——
      回思前事,她不由掩住了自己滚烫的双颊。

      外间,一群宫娥正齐力以五彩金线为新嫁衣绣上最后一根华凤的翎羽。
      簇新的红艳,织锦的华光,在灯下散发着祥瑞的喜气。
      似乎只是风过,一个影子悄悄一晃,已潜入朱雀公主的内寝之中。
      几上的玉瓶中盛开着一簇桃花,朵朵艳艳。
      萧璃托着香腮,正挑灯看花,不时伸指轻抚花叶,眼波温柔。
      “姐姐得偿所愿,妹妹特来恭喜了!”
      萧璃惊起回头,她已坐在窗台上,踢着双足,一脸无邪的笑容。
      “妹妹,你怎的来了?”萧璃笑着,迎上前,惊喜溢于言表。
      “什么花,值得姐姐如此目不转睛?莫非——是他送的?”她眼珠子打转,看得萧璃红了脸。
      “如今是六月了,居然还有桃花开得这么好,确是难得!”她笑得促狭。
      萧璃咬着唇,目光又飘到了那花朵上,看着的是花,想着的却全是他,她的良人,她的夫君,也将是她的整个世界整片天,柔情难掩。
      “这是他差人从汾岭连夜送来的,这一路,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能让花朵儿到此地才开,还开得这般鲜艳——”
      看着萧璃的表情,萧璃的痴迷,她笑了,伸手,扯下了一片艳艳花瓣,在手心里揉碎了嫣红。
      “今有书中写道,新婚夫妻玩耍,将花儿揉碎了来互掷,如此既不疼,又有情趣,往后,姐姐倒可和姐夫试试看,一定比书中写的还要美!”
      萧璃见她摧花,不免有些吃惊,有些心疼,待听得此番话语,又不禁含羞,伸出玉指轻轻一点她的额:“你一个女儿家,说这些话也不知羞!”
      “姐姐,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人家管这叫闺房之乐,你若不学上一招两招的,将来姐夫嫌了你,可别怨我!”她皱眉的时候,连鼻子也会皱起来,十分俏皮可爱。
      萧璃的脸一下涨得飞红,伸手打了她一下:“你再说,我可不理你了!”
      她笑着拉住:“好姐姐,我可是大老远地跑来给你送礼呢,怎可以不理我?”
      “来来来,你先坐下,试试我亲手为你新制的胭脂,只要轻轻一点,稍稍涂开,你瞧,是不是比那桃花美上百倍千倍?”
      镜子里的人儿看着她将胭脂在腮上打匀了,再细看,果然是粉中带红,艳若桃李!
      “可惜我即使用上了妹妹的胭脂,仍是及不上妹妹五分姿色!”萧璃轻叹,铜镜清晰地照出了另一张颜容,萧璃的美,不过是美若春花,怎及她凤眸一动,美艳倾城!
      “姐姐何需自谦?”镜中的人微笑,轻轻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我虽有貌,可惜琴棋书画,样样比不过你,就连心机,我也比不上你——”
      她轻叹,不顾萧璃色变,兀自顾影自怜:“我以为学你抚琴,借用你的绿萼牡丹,再跳一曲梨花舞,便能让天下人为我倾心,可是——原来不是——你最终,还是以一曲最普通的凤求凰,博得了一个男人的心!”
      “为什么你总是抢走我最在乎的东西?!”

      南朝的皇城,迎来四方各国来贺。
      明日便是南朝四公子的婚礼,百姓们都在期待这一场盛典。
      就在此时,一封八百里加急,传到皇宫,这是边城急报,内侍不敢怠慢,直呈南王的案前。
      夜半,南王急召军政要臣入宫。人人以为因四公子婚事,大王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谁知却是邵关突现狼烟,故八百里告急。
      南王没有让人去惊动四子,只让二子南琮主持决议。
      有大臣认为可能是陈楚这些大国意欲趁四公子大婚之际,乘乱图谋不轨,应赶紧调最近的蝉西军北上,以防不测。
      却遭到二公子反对。
      不同于四公子的俊美绝伦,二公子南琮却是那种放进人群里你绝对会找不到的那种相貌平庸。
      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不在乎地笑道:“邵关易守难攻,真要入侵咱们南朝,还不如直接攻打梁上呢!谁会舍易求难?肯定只是出现了流匪之类的,等着吧,不消三日,定然相安无事。”
      果然三日之后,宴京收到邵关关于误报军情的请罪折子,南王松了口气,下令从轻发落。

      接连数日,弄子儒忙着上朝,忙着接待上门拜访的高官侯相,也未提及辞官一事如何了。
      弄晴柔便仍旧在义诊馆赠医施药,只是特别将一些还需持续疹治的病人或转疹,或开了长年的药方,为日后离京作好打算。
      昨夜父亲赴夜宴归来,醉意熏然间告诉她,南王终于同意让他告老还乡,只待明日四公子大婚之后,即刻启程。
      六月十五,是南朝四公子大婚的日子。
      今日晨起,宫中送来了宴请的贴子,这是南珏特意为她所发的喜贴,红红艳艳,盛着殷切,盛着少时情谊。
      她将华丽的新装穿上又脱下,不知反复多少次。
      听门外喜炮连天,听侍女奔走相告——朱雀公主的婚轿已进了南朝的宣仪门。
      她莫名胆怯,最后仍是推脱头疼,额间的冰冷,两手的湿汗,让弄子儒毫无异议地独自赴宴。

      看烟花炫染满天,她坐在水阁的屋顶上,寻着那轮月华。
      记起水阁的书桌里,有一个暗格,那里有一叠红绳绑束的信笺。
      他答应了写信的,可是她一封也没等到。
      而她的信,也一封都没有寄出。
      这算不算扯平了?就如那个公孙颜说的——公平。
      可惜,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没有公平可言。比如喜欢。
      一缕青云飘渺来去,为月儿蒙上了一层薄纱。她不禁想起了那日所见的华撵,终是惦记着那垂帘之后的容颜。
      她为什么要惦记着他的新娘美不美?
      少时,每当她不高兴,他便会想方设法逗她高兴。不想记起,却终是浮现那时情景。
      也是这般月色,她坐在明月宫高高的檐角上,因遗失了他送的银镜而难过。眼前突然冒出一丫花叶茂茂,鼻间是那淡雅的清香,然后听到他慢声清吟——“树荫照水爱晴柔!”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他哈哈大笑,只因为吓了她一跳,对他,从来只是游戏,只是跟她闹着玩。

      突闻呜咽笛声,不知谁家玉笛,竟在普天大庆之夜,吹得这么凄凉?偏头细听,凉意入胸,点点凝聚,不禁入神,随着笛音轻轻哼起了那年乡间学来的小曲:

      “谁知这一生,喜欢了这一人,撇不下,理还乱,盼他红杏枝头闹,盼他青云直上遥,谁知今朝?泪珠儿空抛却,前盟似烟消。偏生怨,玉楼春尽,残更谁听?却道是,春去早。。。。”

      支着下腭,痴痴地想,当日听着好笑,却不知怎么记下了,此时和着这笛声轻轻唱来,倒是绝佳一首夏怨。
      可是她又为何要学这种妇人怨?归去休诉!?
      突然很想念明伦,临走前,去看一眼她吧,也许别后,相见无期。

      这水阁原是她师傅独居的小楼,是这弄大学士府被赏赐下来后唯一新起的阁楼,一年前师傅过世,才变成了她的藏书阁。
      一排书柜后边隐有一道暗墙,按下机关,墙体便会无声滑了开来,露出暗门,石阶。
      然后是长长的甬道。
      这是师傅过世后她才发现的秘密,才明白了师傅当日为什么非要亲自监工、亲自设计的原因。
      谁见了都会觉得惊骇,一如当初她第一次进这甬道,手心渗汗。沿着长长的甬道下去,走了约两个时辰,便到了尽头,而后发现一道翻门,战战推开,一股浓浓的药味便从门缝中钻入鼻间。
      百年灵芝,千年雪参,当归,——这都是名贵之极的补药,寻常人家连模样都说不上来,在这里却是如漱口水一般平常。
      高高的药柜,成列的小灶,从抓药到煎药,所有的工序都在这个大房间里完成。
      她五岁进宫时第一次走错了路,就是到了这里,然后遇上了斐师傅,宫中无事,她便跑到这里来帮斐师傅拣药、煎药,怎能不熟悉?。
      这就是南朝内宫的药膳房!
      斐师傅,本只是药膳房里最不起眼的宫医。
      震惊过后,她只能确定一点,这秘道不是师傅所挖,因为甬道的青苔告诉她,它的年岁已不下百年。
      但教她想不明白的,是师傅怎会知道宫中有这个秘道存在?这应该是王室最不欲为人知的秘密呀!那么师傅收她为徒,与弄府是这秘道的唯一出口关关系吗?
      越想似乎越可怕。
      她曾经半个月不敢靠近这水阁一步。
      只是随着日子的流逝,在药馆,在医庐,都有师傅殷殷指教的声音。
      她想通了,不管师傅基于什么目的,这十几年她却是与师傅相依为命,在师傅身上找到了家人一般的依赖与倚靠,而今他老人家都不在了,她又为何还要钻牛角尖呢?
      至少有了这条秘道,她倒是轻轻松松将明伦公主带出了内宫。
      而今,她又可以借这秘道,偷偷地再看他一眼,而后,悄然而返。

      四公子大婚,宫娥内侍大都抽调到庆德殿去了,那是他行婚礼也是他大婚后要住的地方。
      处处火树银花,唯有明月宫,月光如水,朱门紧闭,冷冷寂寂。
      弄晴柔悄悄来到此处,见此景,不禁心有戚戚焉。在院中徘徊了半响,才轻轻叩开里边的宫门。
      开门的宫女却是她认识的,原是织锦坊的宫女叫可儿,此时见着她来不免一脸惊讶。
      明伦病央央地躺在榻上,比她走时更憔悴了几分。
      同为情伤,更是有感。
      明伦让可人推开一道半掩的小窗,听窗外隐隐传来的乐声,不由坐了起来,颊上添了几分红晕。
      “是四哥在行大礼了——”她乌亮的眸子秋波流转,有了一丝喜气。
      “一定很热闹吧!”她轻叹,充满了向往。
      “你想去看看吗?”弄晴柔有些不忍,明伦,本是最喜欢凑热闹的,宫中盛宴总是她耀目全场。而今,却只能孤零零呆在这明月宫中。
      “我不想去。”她用手指轻轻梳理着青丝,指尖如玉梳一下连着一下,在发间穿梭。
      “你瞧,那件新衣是四哥特地让人为我量做的——”她的目光凝视着一角,弄晴柔转目望去,那架上挂着一套华丽无匹的宫裳。看织锦流光,彩衣流霞,针针华绣,确是华丽绝伦。
      “他既已请了你,为什么不去呢?”
      她摇头,“我去,父王母后必不高兴,只会让他的婚礼沾惹晦气,我又何苦让他为难?”
      无嗔无怨,那是历经风霜后的大智,眼前的明伦,仿佛看透尘俗,眉目一片清灵。
      “晴柔,你代我去跟四哥祝贺一声吧,跟他说,三妹祝他夫妻和睦,白发齐眉!”
      眼前的明伦,让人无法推拒。
      那么便去吧,或者,远远望一眼他,望一眼他着喜服的模样。

      远望庆德殿,就在元清池畔,灯重影重,鼓乐萦绕。
      行经的宫门道道,时见华衣贵人、官家内眷,想是那边喜宴已开,这些盛装赴宴的女人们故而脚步匆忙。
      想着那冠盖满座,想着那大红双喜,她突然就失去了勇气,信步走到那偏门小径上。
      见前面整整齐齐走着一排宫女,手中或提或捧,是或长或圆的漆盒、银盘。
      她心中一动,以她对内宫的熟悉,自是知道这条路通向何处。
      脚下轻轻一掠,指间已多了一枚银针,缀上前去。

      庆德殿,是南朝内廷的最后一殿,殿呈四方形,四角攒尖顶,红墙黄瓦,朱楹金扉,在处处灯火通映下,愈显得富丽堂皇。
      洞房就设在庆德殿的东南阁,一列宫女步如流水,端着漆盒、银盆悄然进入新房。
      此时新房中已开始行撒帐礼。
      丈高的红烛在大红撒金的双喜前静燃。
      四名梳着高高宫髻的皇亲女眷一列排开,依次自宫女手捧的银盆中抓一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便向那喜帐下并肩而坐的新人撒去,一时如天女散花,纷纷落在那凤冠霞帔上,落在那华彩红艳的喜袍上,落在那龙凤合绣的喜榻上。
      这撒帐礼取的是早生贵子的吉祥兆头。
      她悄悄抬头,便见他凝然而坐,那如玉的容颜,那黑眸的风姿,令周遭的华丽顿时褪去神采,令人眼中只能看到他,却不敢亲近他。
      要揭华盖了。监礼官唱诺。
      她猛的省悟,低头移步,递上那挑起华盖的喜秤。
      多少人毕生只等这一刻,忐忑不安者,喜气洋洋者,皆有之。
      却不知他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
      只觉得手中一轻,华袖掠过。
      室中雅雀无声。

      “啊——”一声惊叫,如此陡起,如此尖锐,在众人摒息、众物皆寂之时突然响起,怎不令人吓出一身冷汗?
      她惊起回头,是一名宫女在掩面尖嚣。
      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时候,便是刀架脖上,也不得擅动,怎敢如此放肆?
      她不免暗叹,这宫女怕是倒霉了,免不得要受宫规处置!
      转眼,却见余人不论尊卑贵贱,个个目光恐慌!
      她实在太好奇了,顾不得会被识破伪装,猛的回头,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你是谁?”那本来是挑去新人盖头的一杆喜秤,此时竟成了指在喉咙里的凶器!
      他就那样用喜秤的一端直指新娘的咽喉,目光冷冽,绝不似在玩笑。
      盖头已去,珠冠霞帔衬托下的那张脸,白粉擦了一层又一层,小眼睛厚嘴唇,只能用“奇丑”二字来形容。
      此时她浑身抖得象筛米糠,脸上的白粉也跟着簌簌往下掉,那模样,任何人一看,都知道她绝不会是朱雀公主!
      “再不说实话,我叫你命丧当场,你信不信?”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但目光却寒冷如冰,手中的秤杆往前一送,那女人登时疼得嗷嗷直叫:
      “我说!我说!我不是公主,是、是一个人叫我到这里来成、成亲的——我什、什么都——都不知道!别杀我!”
      南珏反手一拍,那女人立时便晕了过去。
      “来人!”
      沉声一喝,立时冲进一队身披黑铁寒甲的卫队,这是专门负责内廷安全的禁卫军。
      “把这里给我团团围住,里边的人全部原地呆着,擅离一步,格杀勿论!”
      其中头领模样的应声“是!”手一挥,门窗各处涌现一色的禁卫军,将这东南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再未看室中人一眼,拂袖匆匆而出。
      弄晴柔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门口已被侍卫层层封锁,要走也走不了,只能干等着。

      这一夜,整个宴京城的地皮包括内宫都被南珏派人翻了个遍。
      但朱雀公主就象从人间突然蒸发了。
      弄晴柔就与所有的宫女一起被锁在庆德殿的东南阁中,过了一夜。
      清晨的时候,王亲的内眷与宫女分成两拔,被先后带了出去。
      弄晴柔本混在宫女行列中,在跨出门口时,突然被拦了下来,细细盘查。
      弄晴柔无奈,只得谎称是来凤阁的宫女,正在这时,一名侍卫领着一名仅着内衣甚为狼狈的宫女匆匆而来。
      院中已有百多名宫女在院中排成一列,有各宫的内侍总监来认人。
      而从东南阁出来的十多名宫女另成一列,却叫这名后来的宫女前来辨别。
      弄晴柔暗暗吃惊,又暗忖自己是从后面用银针直接刺了这名宫女的昏穴,料她也不能认得出自己来。
      那宫女开始逐一认人,却是不看面貌,只是注意每人的体态身形,有时上前检视一下某人身上的衣裳。
      如此慢慢认来,然后走到了她面前。
      弄晴柔已有些明白了,银针刺中昏穴时这名宫女可能并未立时昏迷,所以依稀能辨别偷袭之人的体态是胖是瘦,是高是矮,而且这名宫女的宫装可能有特别的记号。
      正在她心里叹气时,这名宫女已弯身掀起她宫装的一角,那里原来可能曾经被什么钩破过又用针线缝合,红白两色针线重合,一眼便可认出不同之处。
      这名宫女看了两眼,便仓猝往后退开,伸手指着她颤声叫道:“是她,就是她!”
      面对刀釜交加,弄晴柔只好亮出了原刻有他名字的玉佩,柔声道:“我要见四公子!”

      一直等到月亮爬上枝头,终于从窗户里看到远处一点灯光往这边走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
      她站了起来,恰与他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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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漏了前一章,汗。。。。
    只能在这里添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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