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水

　　月上柳梢时，一名被厚厚脂粉妆得千娇百媚的女子，一步步下了花楼。
　　一片花雨纷飞，轻罗薄纱的妖艳女子开始在身边漫舞。
　　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红绡薄帐后弹琴。
　　对满座寻芳客来说，让他们流口水目眩神迷的不是琴音舞技，而是小秦姑娘的美色。
　　即使她冷若桃李，也无碍叫价满天飞。
　　今晚，是小秦姑娘正式□□的日子，谁喊的价高谁就夺得了这冷艳美人的初夜。
　　小秦姑娘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直到一片喧嚣声中她看到了倚门而立的清贵公子。
　　即使隔着那一层纱缦，即使隔着舞影重重衣冠人众，一眼就看到了他。
　　楼中的叫价已高到了一百两银子，一个满脸肥肉的锦衣男子举起肥厚的手掌，五指一竖：“我出五百两！”
　　当即引得一片不满的嘘声。
　　乐得老鸨笑歪了嘴，迭声问：“有没有更高的？没有的话，咱们的小秦姑娘今晚可就是万员外的了！”
　　“一千两！”一声轻语，因那出人意料的价高，穿透万种杂音，似巨石投水，惊起百人回头。
　　反应最快的要数白粉堆三寸的老鸨，精瘦的身子飞快穿过人丛，来到叫价人的身前。
　　一看，就有些不乐意了，拧着一条毛毛虫状的眉，“哟，这位姑娘，咱们这儿可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地，你可别来捣乱哪！”
　　边说边招了招手，尖声骂门前揽客的：“你们干什么吃的，什么人都放进来呀！”
　　“我没捣乱，我给金叶子，你要不要？”那黄裳少女将肩上的包裹往门边小几上一放，解开来，金灿灿，让在旁的都花了眼。
　　乖乖，老鸨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有钱的主，哪还管她是男是女？一边扑上前抓起一枚金叶子，掂掂成色，一边咧着血盆大嘴笑嘻嘻：“姑娘不是开玩笑吧？您要出一千两金子包咱们姑娘一夜？”
　　“不是一千两金子，是一万两银子。”一个声音懒懒地自她身后传来。
　　然后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施施然跨进门里。
　　“喏，拿着！”在他身后又窜出一名大汉，只手抢过她手中的金叶子，反手塞进一张银票。
　　老鸨来不及生气，就被塞进手里的一张银票乐得笑歪了嘴。
　　晕了，快晕了，幸好光头六子一把扶住，才没出丑。
　　一万两，没人见过这么大的手笔，而且出自这么年轻俊美的客人手中，一时鸦雀无声。
　　“一万两——”清贵公子话才出口，老鸨连忙点头，嘎嘎笑得象只乌鸦：“没问题，要不是清倌，您把我这天香阁拆了妾身也没话说！”
　　“我说我要买下她。”
　　老鸨眼珠转了转，笑咪咪道：“公子是跟妾身开玩笑吧？这赎身嘛，当然至少就要五万两！”
　　“狄夷，让她找回五千两，把人带走。”清贵公子撂下这句话，拉着黄裳少女返身就走。
　　老鸨大惊失色，又不敢去拉他，当下便扯住那浓眉汉子笑道：“你家公子真是爱开玩笑，我们小秦姑娘怎么说也值个三万两吧？不如让你家公子再加一点——”她话还没说完，却被浓眉汉子反手捏住了手腕，疼得咧嘴呲牙。
　　“我家公子既然叫了价，就没有让你讨价还价的余地，把这五千两收好了，把人叫出来跟我走！”
　　老鸨的半只胳膊都麻了，哪里敢说个不字，眼睁睁看他从手里拿回五千两银票，然后那小秦姑娘就象个幽灵一般跟着出去了。

　　汀洲别院。
　　淡淡烟色纱帷重重轻启，一女静坐妆台，洗去一脸浓妆，依旧是那脸似月皎，眼若杏桃，如出水芙蓉，清新夺目。
　　似乎相同，却又不同。
　　弄晴柔轻轻一叹，叫声“明伦——”
　　少女惊起，抬头见她，有些茫然——
　　“他走了——他不在锦州——追杏客不是他——他原来不是追杏客——他究竟是谁——”她有些语无伦次，目光发直。
　　“明伦——”弄晴柔心中一沉，眼眶自红了。

　　她说，第一次偷出宫闱，只是想见一见那些书中的大侠。
　　在锦州的灵山寺，遇到正在后山舞剑的他。
　　一块黑巾永远遮着半张脸，说是决斗时被人伤了面容，无论如何不肯摘下。
　　漫山红叶翻飞，他用他的一剑，舞出了最动听的夜话。
　　天涯追杏客谢满楼，为了他，她托病，常住锦州。
　　就在他的剑窟里，他教她学剑，还念诗给她听。他的眼睛他的声音让人不知不觉沉沦。
　　明知皇室的婚姻无法自主，明知公主的命运无法自己掌控，她毅然喝下孔雀胆，为了她的爱情，不惜离弃荣华与尊贵，甚至生命。
　　晴柔助她自由，只想成全。
　　谁曾想一代公主，却沦落在烟花巷！
　　从她反复的呓语中，依稀可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假的追杏客，却是明伦真正喜欢的他，那个他，是公孙颜吗？弄晴柔无法把他想象得这么卑鄙！
　　假设他是公孙颜，假设他引得明伦喜欢他只是一个政治阴谋，但医庐中他大可以直接带她走，为什么要用三更散？是为了嫁祸？让南朝与神医门起冲突？还是另有图谋？还有，他怎么会有三更散？
　　重重疑雾，让她迷惘，不安。
　　这时，一人悄悄走了进来，恭声道：“弄小姐，主人有请。”
　　她始回过神来。

　　他在书房里。
　　踏进门，便见他一眼黝深，倚坐在紫檀木的案几后面，脸朝外，玉面是从未曾见的暗沉。
　　书墨的芬芳在空气间蕴郁。
　　“晴柔在此先谢过四公子！”她站在门口，盈盈行了个半跪礼。
　　“你来了!”修长的指在眉间轻轻一抚，这也是她所谙悉的小动作，只在他心烦时才如此。
　　抬头，这才发现她的姿势，不由微笑：“为什么要向我行谢礼？”
　　“晴柔带公主私离皇宫，本是株连之罪，而今南朝却无通缉榜文，晴柔自然要谢谢公子代为隐匿！”她轻叹。
　　其实以她的行为，若论国法，必是株连九族之罪。
　　她本已准备好一回到南朝便为阶下囚的，谁知竟一路通行无阻，让她顺顺利利来到了锦州。先不说远在朱雀的父亲，身处锦州之地，想到锦州还有她的无数不相识的族人可能因她丧命，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才想到自己当时确是太冲动了。
　　“现在开始后悔了？”
　　“是。”她确是一脸悔意。
　　“可是若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来，你还是会选择帮明伦逃婚，不是吗？”
　　“是——！”她叹了一声，当初她确实犹豫过的，可是明伦以死明志，于是她决定将来后悔将来再说，且顾眼下。
　　他本来就能很轻易地看透别人的心思，对她，更是了如指掌。即使分开了五年，还是知道她的脾性。
　　“能帮我一下吗？”他转身取出一卷白纸，平铺案上。
　　“好。”
　　弄晴柔轻轻移步，走近前，看到案上另有一张素笺，只写着斗大一个“楚”字，墨迹犹新。
　　他示意她将那张楚字移到一边。
　　她拿起来不禁端详手中的这个“楚”，感觉那一笔一画，看似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但在那勾勒之间，隐藏着一种小心奕奕，一种窥视，一种疑虑。
　　“怎么了？”他的目光从她纤细的指尖到她低垂的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眸，让他看不清她的心思。
　　“没什么——”她忙摇头，微微一笑，“只是觉得你的字写得更好了！”
　　“不是我的字写得好了，而是你人大心大，很多时候，我已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南珏黑眸一烁，似天空的星月耀目。
　　彼此彼此。她心道，却不说出来。
　　“明伦跟你说什么了？”他提起笔来在砚端中轻轻一轮，毫毛已吸足了墨汁，立时饱满起来。
　　“她现在心绪不，再给她一些时日，一切，便都会好了。”她温温细语，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顿了一顿，开始在纸上落字。
　　“你叫她放心，父王已经答应不再追究，也不再逼她嫁入朱雀，让她安心跟我回京便是。”他漫语，似不起一丝涟漪，再看他笔下锋回，一个大大的南字端然跃于纸上。
　　“这些话，你何不亲自跟她说？”她抬起头来，似是不明白，又似是嗔怪。
　　他偏头与她对视，好看的唇角微抿。
　　“晴柔——”突然很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她下意识退了一步，目光十分警省。
　　“咱们算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对吗？”
　　他的声音慢而轻柔，近似耳语。
　　暗里叹息，虽然知道他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但毕竟她曾做过很对不起他的事情，他也没把她关进大牢里，算是没有忘记少时情谊吧，只能点头。
　　“明伦现在情绪不稳，我想，让她回到宴京后暂时住在你的明月宫中，你来陪着她，好吗？”
　　我的明月宫？她很想大笑，明月宫几时变成我的了？但她只是唇角微弯，画了个淡淡的笑容。
　　“好。”她说。对明伦目前的状况，她也不放心。
　　南珏笑了，在她还不及反应前，伸手揉乱了她的额发。
　　“晴柔，你怎么都不大声笑了？那时候你虽然笑的样子总有点傻乎乎的，但是更可爱！”他黝黑的眸子眨巴两下，满是调侃。
　　“你——”咬了咬唇，不理他的调侃，却将手中的楚字平放那个南字旁边，对比着来看他写的两个字。
　　“楚字如龙行蛇走，南字如磐石弗移，一动一静，一攻一守，却不知究竟谁输谁嬴？”她只是想转移话题，信口说来，却是字字击中他的心思。
　　脸色蓦地雪白。
　　大手一扬，已狠狠捏住了她的手腕，冷冷叱道：“你胡说什么？”
　　她痛得几乎以为手腕已经断了，却挣脱不开。
　　“南珏——”她轻颤着叫他的名字，又是害怕，又是担忧，眼前此人好陌生，哪里还是那个永远笑吟吟、温文如玉的四公子？
　　她的叫声让南珏一省，眼中怒气忽散，松了手，低头看时，那如雪肌肤已一片於紫，不一会儿就变得红肿起来。
　　他一时怔在那里，似乎被自己吓住了。
　　弄晴柔忍着痛，将手藏于水袖中，微笑：“是我说错了什么吗？你干嘛发这么大脾气？”
　　南珏抬眼，有一丝茫然。这种表情，令弄晴柔觉得他确实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了？”她探手去试他额间温度，温温暖暖，体温如常。“晴柔——”他捉住了她的手，把她骇得猛一缩，才发现他没有使劲。
　　“我这些日子总是很容易烦燥，半夜里常做恶梦，然后惊醒——”他往后轻轻坐入椅中，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有时觉得掌心发热，很想拿什么东西来砸、来砍，仿佛只有如此才会畅快。我这样，是不是有病？”
　　弄晴柔不禁上前，蹲下身来，伸手与他掌心相触，静心感觉他的血脉流动，只觉得温暖舒滑，血气畅通，并无异常。
　　“也许是明伦的事让你觉得有压力吧，等回京我帮你配付安神的药，应该就没事了。”她柔声安慰他，心中却无十足把握。
　　“幸好有你在——”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郁结被解开来了，眼睛里有一朵微笑在荡漾，三分开心，七分魅惑人心。
　　弄晴柔突觉脸颊发热，忙移开目光，待要起身。
　　他却紧紧握住了在他手心里的手，笑着一拉，猝不及防，她竟一下子跌进了他怀中，脸贴着他的脸，娇颜刹时嫣红。
　　他原是戏谑之举，却教这软软香香的感觉悸动了，虽然立时便分了开来，但眼前那薄薄浮起的红粉与明眸的羞怯，教他呯然心动——情不自禁便凑上前去，轻轻吻在了她薄薄的眼睑上，那样温柔，带着他惯有的慵懒，轻轻的，慢慢的，辗转的，落在了她的红唇上。
　　瞬间，所有矜持都被击溃，只有他的气息，他的温柔。
　　他在细细品味，少时那明媚可爱的小雏菊，盛开了，原是这般甜美，芬芳——

　　第十四章 白首共举

　　明月宫，不知是哪代君主起的名字。
　　夜凉如水，这宫中也如月宫清寒。
　　南珏初时还常过来探视，后来就很忙了，忙得一个月难得见一面。
　　同在一个王宫，他住的是极南的朝阳宫，她住的是极北的明月宫，他们的距离，仍是遥不可及。
　　这里，昔年曾是她的栖身之所。
　　看这青花罗帐，白玉几，哪怕一样小摆设，都令弄晴柔忆起了往昔岁月。
　　明伦亦同沉湎于往事不能自拔，常常笑着笑着便落泪了。
　　弄晴柔只好长伴身边，陪她去看看花，教她做香料，以此来引开她的注意力。

　　天际才显一抹霞红，明月宫中的太监、宫娥已经开始忙碌起来。送热水的，奉漱口水的，送脸巾的，送早点的，长长的队伍就在宫门外侯着，等到宫门一开，鱼贯而入。
　　又一天开始了。
　　午时，忽抬进些镶金饰玉的箱笼，一一打开，却满目绫罗绸缎、珠宝首饰。
　　内侍笑嘻嘻分开两边，说这几箱笼都是弄小姐的礼物。
　　宫娥们都捂着嘴笑，弄晴柔虽然浅笑吟吟，心里却不无尴尬。
　　信步走出了宫门，想往西园去散散心。
　　过了一道月牙门，看到几名宫女正躲在花墙下闲聊，嘻嘻哈哈，真正少女不识愁滋味，令人羡慕不已。
　　弄晴柔怕扰了她们，悄悄转过花墙，来到东边的花园里。
　　看花枝簇簇，花枝上的蝴蝶儿翩舞，心情也轻快起来。
　　突听有人在那边花树下说话。
　　“唉，你说咱们四公子和那位，究竟会怎样？”
　　另一个女声清清脆脆地笑着啐道：“你这丫头好不害躁！什么叫咱们的四公子？我正正经经地跟你说，别说咱们了，就连那位，是跟四公子青梅竹马又怎样？四公子待她再好，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迟早有她哭的时候！”
　　“唉，我听说四公子的寝宫里就挂着那朱雀公主的画像呢！难道四公子两个都喜欢？想脚踩两只船？”
　　先前说话的女子声音有点尖锐起来——“你傻了吧！朱雀公主的身份有多尊贵？岂容他人作榻边卧？就算四公子是王子，就算四公子继承了王位，那也是一样！”
　　“是呀，谁叫朱雀是大国，咱们南朝终是小国，连四公子往后也要仰人鼻息，想想就觉得可怜！”一人无精打采地叹息。
　　弄晴柔的一张俏脸涨得飞红，手攀住的花枝，不住颤动。
　　“是谁？”两名宫女探出头来，一见竟是认得的，吓得脸都白了，连折下的花枝也不要了，飞快跑掉。
　　还有一个还忤在那里，有点发傻。
　　弄晴柔站在她面前，轻启红唇微笑道：“四公子的婚期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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