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白月光

　　输液室里，一个中年人乐呵呵地让护士少打一瓶药，“不打啦不打啦——你是不知道，人家港城的老板还在等着我的货！”

　　大伙嗤地一笑，没有人相信他。还港城的老板等着他，咋不说县.委书记要见他呢？

　　这年头消息信息闭塞，老百姓们都很贫穷。大家想象中的老板是电影里脖子手上带着粗金项链，抽着雪茄，出入都是小轿车的有钱人。

　　这种人就跟天边的云彩似的，离他们十万八千里远。

　　和县是一个偏远封闭的小县城，新闻报纸上早就有消息要实行市场经济，要分田到户，可是村里的干部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土地怎么分。村里的田都没分成，城里的政策更加紧张，哪里敢想什么做生意——那不是投机倒把吗？别钱没赚到，人就先蹲进大牢了。

　　中年人挥了挥手，又说：“你们还别不信，现在深市那边都搞大开发了，要引进外资、要跟港城老板做生意。做生意算什么投机倒把？那是国家盖了章认定了的事，撑死大胆的饿死胆小的，算啦，你们一个个老棺材，我不对牛弹琴了。”

　　郝四道若有所思，走了会神，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他盯着孙淼淼输完液，叫了护士来拔针头。

　　这几天都是赵巧莲来守夜，郝四道白天都在，总是一副赖洋洋的没精神，一副没睡饱的模样，有时候会直接趴在孙淼淼的病床边睡着，也不知道他晚上去干什么事了。

　　但孙淼淼觉得自己大约是猜到了。他是去做生意了。

　　三天后。

　　孙淼淼的药水吊完，各项身体指标恢复正常。郝四道才终于肯松口气带她回家。

　　郝四道骑着的是崭新的单车，二八式的带着大单杠，车轴干干净净，一点漆都没掉，锃亮瓦光得能映出人影。城里拥有这种单车的人都爱惜得不行，保养得干干净净。

　　孙淼淼问：“四道哥这车哪来的，这辆单车不便宜吧？”

　　郝四道其实一点也不穷，相反他一直很有能耐，脑子很灵活，总能捣鼓一些新鲜的事。

　　孙淼淼上初中的时候，他就外出打拼了。她上高中后，冬天用的雪花霜、围巾，学习用的钢笔，都是郝四道跟变戏法似的一样样给她弄来的。

　　他送的东西也不便宜，像雪花霜一盒就十几二十块，大白兔奶糖更是一眼不眨地买上几斤。以前她不懂，被现实撕扯得体无完肤后都懂了。

　　这个牌子的单车一辆要两三百块，如果没有单车券还要更贵。如果买这样一辆车，哪怕城里的工人也得勒紧裤腰带攒好几年的钱，只有家境殷实的人家才舍得买它。

　　郝四道一直在骑车，听到问话怔了怔，笑笑，旋即懒懒淡淡地回答：“我问朋友借的，好像是三百六十块吧，淼淼怎么关心这个？”

　　这是媳妇第一次问除学习外，有关他的事，郝四道有些意外。

　　孙淼淼心思很单纯，村里伙伴处对象，姑娘要雪花霜要漂亮衣服、要三转一响，而她心里只有读书。这些东西入不了她的眼睛。

　　如果不是她每个人从中学回来路上不安全，需要郝四道接送，恐怕一年都说不上几次话。以前他想过孙淼淼也许从来没把他当成男人看待，只是把他当成亲大哥。

　　狗屁的大哥，谁他妈相当她大哥，他想做她男人。郝四道以前无数次这么隐忍地想。

　　幸好，如今美梦成真。

　　孙淼淼捉住了他的衣角，簌簌的山风吹得他衣角翻飞，薄薄的的确良布料下露出精瘦的身板，他的眉眼仿佛迎着光展露出笑意，有点得意，眼角都发着光。

　　他生得真英俊，可惜却不是那种正气的俊，不符合时下的审美。

　　“我随便问问，这辆车看起来太新了，我们小心点骑。”孙淼淼说。

　　郝四道收敛了脸上的笑，露出一丝罕见的郑重：“淼淼，你是不是很想要城镇户口？”

　　郝四道很喜欢孙淼淼，他亲眼见证了她是如何一点点长大的，小时候她就跟雪团子似的招人稀罕，长大后后更漂亮了，十里八乡就属她最好看。见过她的男人没有不想把她娶回家的。

　　他喜欢孙淼淼，日渐蜕变成白天鹅的她注定飞得更远，而他是泥潭里普普通通，幻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她十六岁后就不停有媒人上门提亲。赵巧莲接待过的媒人几乎都是城镇户口的青年，人人都说她是高中文化，以后要嫁给城里人，压根不看村里的小伙子。

　　郝四道即便不甘心也没办法上门提亲，赵巧莲看不上他。他不敢多看她，怕看了舍不得送她嫁进城里。郝四道这些年那么拼命，有一半是为了孙淼淼。

　　他认真钻研过如何拿到城镇户口，只有读到高中、大学才可能到城里工作，普通人很难拿到户口。但如今政策一年年在放宽，郝四道一直眼馋着城里的户口，终于让他逮住了操作的空间。

　　他习以为常地懒懒地笑笑，吊儿郎当地说：“淼淼，我学会了开车，等年底可以到县里报个岗位，现在会开大卡车的人不多，以后我们会有城镇户口的。”

　　孙淼淼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郝四道居然想去做司机？印象中他没有做过司机。

　　眼下司机确实是吃香的行业，可是郝四道的未来并不在小小的和县里。她捉着他的衣角摇了摇，纠正道：“不是。”

　　“我不要城里户口，城镇户口不重要。四道哥这样就很好，做生意也挺不错的。”

　　1985年国家会取消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渐渐取缔各类票券。城镇户口挂钩的各种粮食福利也就随之消失，只有医疗和教育能够吸引农村人涌向城市，九十年代城镇面向全社会招工，吸引了大批向往了城市很久的农村人，但迈入二十一世纪后，农业户口反而比城镇户口值钱。

　　农村能分宅基地盖房子，村里每年都有分红，城里有什么？

　　郝四道听完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刺耳的刹车霎时响起，他把单车停了下来，情不自禁地搂住孙淼淼。

　　她说什么？

　　郝四道揉了揉耳朵，她说‘四道哥这样就很好’，他的老婆真好！

　　郝四道忍不住喘了口气，弯着腰视线跟她平视，火辣辣的目光紧紧锁着孙淼淼，落在她雪白的脸蛋上、乌黑的眼睛里，仿佛要把她身上任何一丝不对劲的蛛丝马迹都翻出来。

　　可是没有，她清澈的目光中没有一丝犹豫和违心。

　　男人的声音含着难掩的沙哑，“可是不去做司机就没有那么多钱，跟着我吃苦，淼淼不怕吗？”

　　男人强烈又炙热的气息洒在孙淼淼脸上，惹得孙淼淼的心忽然扑咚地直跳。

　　她也不明白自己忽然的变化。

　　她第一次那么靠近他，他的身体硬邦邦地结实，浑身散发着腾腾的热气。他那双黝黑的眼跟抹上一层暗沉的光，紧紧地盯着他，看得她面红耳赤。

　　孙淼淼脑子有了几秒的空白，脑海里闪过他在外地辛苦地攒钱给她治病，有一次他头破血流地提着一箱钱回乡的画面。上辈子郝四道对她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早些年他开始做倒腾的生意，但凡他赚了钱都会先给她买东西，一些时新的东西海报、雪花霜，她用的手绢、皮鞋、钢笔都是他买的。哪里是她在吃苦？明明所有的苦都让他先尝，所有的甜都都先留给她。

　　孙淼淼回过神来眼中已经有了一丝泪光，她抱住郝四道的腰，把脑袋依偎在他胸膛上甜甜地笑道：“嗯，我不怕。”

　　上辈子孙淼淼没有尝过恋爱的滋味，今生她想要试试。

　　郝四道的心跟飞起来一样，开心地搂住自己新鲜出炉的小媳妇，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子里。

　　这是他、每天夜里心心念念地想着的心上人啊！郝四道你听到了吗，她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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