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白月光

　　青年漆黑的眼中藏着欢喜，余晖落在姑娘沉默害羞的面颊，艳光四射，仿佛天边的云霞。两人俱是沉默，孙淼淼没有再说什么话。

　　郝四道则是罕见地，一贯的口齿伶俐失灵了，两人沉默无言，暧.昧却无声地流动着。

　　孙淼淼心跳得厉害，厉害得要跳出了喉咙，她想着自己跟郝四道说了什么话，一想脸就烧得厉害。

　　傍晚的余晖斜斜地落在二八式单车上，路面映着他们偎依在一起的影子，雪白的的确良布料上印着柔软凌乱的发丝，缠缠绵绵，不分彼此。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两人安静得太久了，郝四道忽然调皮地加快了速度，凉凉的清风从鼓起的衣服布料里不断地逸出，孙淼淼两条雪白的胳膊，只能被迫搂住郝四道劲瘦的腰。

　　“淼淼抓紧喽！”

　　“我们回家咯——”

　　郝四道的喉咙溢出闷闷的笑，勾起唇，感觉到后背的温软，那种窝心的感觉似是心也要化作一池春水。

　　回去的路上他的嘴角怎么也压不平。一路清风相送，阳光灿烂，却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灿烂。

　　许久，坐在单车后座上的淼淼开口：“四道哥，我想念书。”

　　郝四道知道她一心想念书，前阵子就在攒钱给她读书。这时他可以笃定地承诺她：“好，淼淼去念，念到哪我供到哪。”

　　回到村里，郝四道把单车停下，对孙淼淼说：“你在这等我一会。”

　　孙淼淼看着他走到了人家的门口，屋子里钻出了个中年人，戴着一顶麦黄的草帽，喜出望外，开口就是浓重的乡音：“哎呀，是四道！”

　　“二叔，给我捉两只母鸡呗。”郝四道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孙二叔顺手划拉火柴，“嚓”的一声，给他点了烟。

　　郝四道不爱抽烟，孙淼淼也不喜欢烟味。但他兜里却常放两盒烟，为了生计。

　　一盒是好烟软中华，一盒是次好烟大前门，不同的人递不同的烟。递给孙二叔的是大前门，一包卖三毛五，深受广大群众欢迎，供销社常常断货，它在乡亲眼里也是不可多得的稀罕货。一则低调，二则省钱。

　　孙二叔使劲地深吸两口，“你小子发啦，抽得起这么好的烟。”他拇指夹着烟，弹了弹烟灰，去鸡笼里捉了两只老母鸡。

　　鸡是农家人重要的家庭资产，每家养几只鸡是为了留着自家过年吃，家家养的鸡都有定数，还不许多养。以前一家只能养两三只鸡，多了会被人举报。母鸡更珍贵，鸡蛋能拿去供销社换生活的必需品，叫“以蛋易物”，所以母鸡俗称“鸡屁.股银行”。

　　但郝四道一说要母鸡，孙老二手脚麻利地从家里捉了两只老母鸡出来。两只鸡都很肥，鸡爪是黄澄澄的，特别生猛有劲，吃着农家饲料长大的，连拉的鸡屎都肥得流着油。

　　郝四道漫不经心地调笑说：“发是没发，都是靠卖苦力混口饭吃。辉辉是不是快结婚了，回头我给叔搞张缝纫机券。”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可是落在孙二叔耳朵里却非常响亮。他喜不自禁，立马转头回家多捉了两只老母鸡出来。

　　老母鸡珍贵，却远比不上缝纫机票稀罕！

　　人人都爱缝纫机，家里有台缝纫机，缝缝补补就不用愁了。可但纫机限量供应，只能靠缝纫机券或工业券来买，缝纫机券只有城镇的工厂、机关单位会发，一个厂子每年也只有几个珍贵的名额。工业券城镇人口倒是每个月都会发，一家人要攒好几年才凑得够，攒缝纫机的名额比攒钱还困难。

　　娶媳妇、嫁女儿拿它来镇场面，非常风光。以前农民是不敢奢想拿缝纫机当彩礼的，这两年改.革开放了，农民手头活泛了，日子没有以前那么捉襟见肘，也敢想想缝纫机了。

　　孙二叔笑得红光满面，“四道啊，以后有什么好处多记着叔！叔养了好多鸡，你想吃尽管来找我。”

　　孙二叔被郝四道哄去养了鸡，壮着胆子偷偷养了三十只鸡，做了村里第一批吃螃蟹的人。鸡光吃农家秕谷米糠是远远不够的，人的口粮都不够吃，何况喂鸡。所以喂鸡的饲料还得是靠郝四道，他有路子弄来饲料。

　　郝四道这三天都从孙二叔这里薅母鸡，一天拿一只，孙二叔心疼得要命。不过他不是白拿，给钱也给得爽快，孙二叔也就不计较了。他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孙淼淼，已经恢复了气色，前几天送医院的时候苍白得跟纸似的，现在红润活泼，透着自然的健康。

　　天天吃鸡，能不健康红润么？孙二叔一双巴掌拍着郝四道语重心长地劝道：“四道啊，娶媳妇钱可不禁花，省着点！”

　　可别天天吃母鸡了！

　　郝四道吊儿郎当地扯了声，“嗯知道，谢了二叔，回头再说。我媳妇还在等我呢。”

　　那得意的劲是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准备有媳妇了，孙二叔笑着摇头，嫌他碍眼。

　　这年头谁还没个媳妇呀！

　　……

　　孙家。

　　郝四道拎着四只鸡送孙淼淼回来，隔壁住的那户人家姓林，林家的小孩见了鸡就流口水，眼巴巴地看着他拎着鸡拿到屋子里宰杀。

　　不一会缕缕青烟从窗户钻出，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锅头响起热闹的“滋啦”声。

　　老林媳妇嗅着香气，情不自禁地吞咽口水，肚子里的馋虫都要勾出来了。

　　郝四道这个人也真够神奇，破屋一座，穷得响叮当，说他穷吧，但他讨得上全村最漂亮的姑娘，还天天杀鸡；但说他有钱吧，他连书都没念完，住的老屋还破破烂烂，家里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

　　最后老林媳妇得出个结论，郝四道是个不会计较着过日子的人，手头但凡有几个钱恨不得花光，穷装阔。孙淼淼也是个不要脸的，不自爱，还没结婚就哄男人的钱花。

　　到底是日子不同了，村里坐月子的媳妇都未必顿顿有鸡汤喝，孙淼淼不过落了水就吃这个吃那个，大手大脚的，跟了郝四道以后有得是她哭的时候！

　　赵巧莲赶紧把门关上，压低声音问郝四道：“这趟从深市回来挣大钱了？”

　　郝四道上个月刚从深市回来，爽快地拿了两百彩礼给赵巧莲，现在又是顿顿鸡汤猪肉地吃，比过年吃得还要丰富，她觉得郝四道肯定是从深市淘金回来了。

　　真稀奇，村里念过高中的高材生都没去过深市，倒让他一个混子先去成了。

　　郝四道眼皮不掀一下，专注地看着灶火，“那倒没有。”

　　他用力折断了两根木头，“啪”的一声，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流露出些许不满，让赵巧莲有些怵他。找个混子做女婿太危险了，浑得要命，没个正经工作，她还不敢教训。

　　郝四道说：“淼淼身体还虚，医生特地吩咐这段时间要补身体，我拿来的鸡别留着，都炖给她吃。”

　　他余光扫过桌上的食物，一碟萝卜干，一指甲盖豆豉酱，一碗粥简简单单就是一餐。天天吃萝卜干青菜能有什么营养，他心里不太得劲。

　　离开的时候，郝四道留了十斤粮票，五斤肉票放在桌上，拿碗压住。

　　赵巧莲收拾的时候拣起它们，心里一片复杂：这混子虽然哪哪都不好，但对女儿却是真心的。她攥着手里这钱，脸上不觉地涌出了笑意。

　　虽然别人不太看得起他，但赵巧莲觉得郝四道脑子活泛，将就将就也能过过日子。前提是他以后肯改过自新。

　　……

　　知青点。

　　孙淼淼要念书，郝四道便托人买教材，听说有套练习册不错，下杏村有个知青买了，他便想托知青打听打听它是在哪里买的。

　　郝四道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肉票和一张电影票，知青不缺粮食，也不缺钱，肚子里却缺点油水，电影票也投他们的兴趣。

　　男知青穿着一身松枝绿，衣服收拾得很干净，时下的青年都习惯这么穿，看起来朴素又正派。

　　男知青说：“不用客气，沪市就有卖，不过听说还挺抢手的。如果你买不到可以找我舅舅帮忙，他在一家出版社工作，买书比我们更方便。”

　　他叫许延安，鼻梁夹着细框眼镜，个子清瘦，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他很诧异郝四道来找自己买书。

　　许延安拿了电影票，却摇头拒绝了肉票，“电影票算我跟你买的。”

　　郝四道给的肉票共二十斤，如果要换十本八本旧书，相信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拒绝。他听说过郝四道的名声，知道他是这一片的霸王，每次见着他都是游手好闲的模样，却不知道他愿意为了几本课本特意找他帮忙。

　　许延安爱看电影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电影票并不难得，但去一趟县里不容易，郝四道知道了还借车给他。这人看起来粗枝大叶，心思却很细。

　　所以他便送了几本用不到的旧书给郝四道。他想留本《主席语录》给郝四道，这代表着最高的心意，但郝四道好像不感兴趣。

　　他从旮旯角落挑了养殖和机械的杂书，“这两本勉强还能看，就给我吧……虽然写得不咋样。”他轻拍书面的灰尘，随手翻了翻，浓眉一拧：“错漏百出，难怪你把它扔角落。”

　　许延安觉得他口气不小，郝四道翻的那一页是某张机械图，看了许久吃了一惊，真有错误！前些年出版的书因作者水平有限，校正不仔细，偶尔会出现错误。他听说郝四道没念完小学，更是惊讶。

　　“你……你怎么——”

　　郝四道随意地从角落拣书，“学以致用，不要掉书袋子里，这个到大队随便找个拖拉机手问问都知道。”

　　郝四道来知青点拿课本和卷子，被好几个知青撞见了。

　　这十里八乡没几个人不知道郝四道的，何况他是这段时间知青点的热门话题。村里很多男青年偷偷爱慕着孙淼淼，听说郝四道跟孙淼淼订婚的消息，都是扼腕痛惜了很久，对他是恨得牙痒痒。

　　“延安你的书送给郝四道糟蹋了，还不如自己留着。”

　　有个男知青嗤地笑了，“郝四道，你字识全了吗，要不叫延安给你扫扫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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