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奈落

　　——/01/——

　　春假结束后班里稍微有了一些变化，因为森口老师在结业式后辞职，所以班导由一名刚毕业的男老师接任。新学期的第一天，下村以感冒为由请假。

　　但渡边修哉却如往常那般，坐在了属于他的座位上。

　　我不觉得意外，这本就是他会做出的事情，上个学期我和北原美月在教室滞留许久却没能等到他回来才是出乎意料。不过班上的其他同学则对他的举动窃窃私语了许久，直到新学期开始将近一周后，新的老师——他让我们称呼他为“维特”，这是他学生时期的绰号，终于对我们说明了下村请假的原因并非是一开始所说的“感冒”。

　　真实的原因，所有人其实都清楚。不过没人会去和维特老师解释什么，他看起来更不像是能理解其中因由的人。

　　班上的同学们，其实都有在背后偷偷议论维特老师——大家觉得他很傻。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一股傻气。

　　“流子你不这样觉得吗？”内藤把她的手机屏幕递到我面前来，里面是她和另一名同学的聊天记录，“我觉得井上说得好有道理哦，他为了假装自己和大家很相熟，故意叫人外号的样子简直就是个傻瓜。”

　　比如当着所有同学的面叫北原美月“美白”，这是北原美月最不喜欢的称呼。这个学期我和北原美月之间的往来比之前的一整年加起来都多，她告诉我，“美白”的意思其实是“美月是大白痴”，这是小学时的一个同学嫉妒她考得比自己更好而取的绰号。

　　但北原美月却没把自己不喜欢这个绰号的事告诉维特老师。

　　我瞥了一眼内藤拿给我看的聊天记录，与众不同的人、和绝大多数人有着不同的想法的人，往往会被当做“异类”看待。人们总是本能地排斥着“异类”，盲目地追随着大众的“正确”。

　　比如一起在背后嘲笑“维特”，又比如自诩正义地帮森口老师“报仇”。

　　“报仇”的事，是星野同学煽动起来的，不知从何时开始，班上出现了一个“计分表”，统计的不是学分，而是“惩戒杀人犯”的分数。

　　扔牛奶盒、丢书、划花课桌、在储物柜里放入垃圾……一切针对渡边的“惩罚”，都会以分数的形式被统计到计分表里。

　　到现在，在计分表上仍然是0分的，只有我和北原美月。

　　“放学之后去冷饮店吗？”我托着下巴问内藤，“我请客哦。”

　　“诶——”后面的若松也听到了我们的交谈，手臂缠上我的脖子，“不带我们一起吗~”

　　最后去冷饮店的是一群人。

　　——/02/——

　　作为班长的北原美月，在这个学期过得一点也不轻松。

　　不知道以前如何，但我觉得她现如今应该更喜欢森口老师，从她看向维特老师的眼神来看，对比格外鲜明。

　　出于绝大部分人都无法理解的“工作热情”，维特老师以一种理想般的憧憬，诉说着自己对我们的期望——他希望我们可以用同学之间的关爱帮助一直无法走出心理阴影，不敢来学校上学的下村，让他重新拾起勇气来校上课。

　　而在他完全做好准备之前，则是由班上的同学轮流将笔记复印，并每周由他和作为班长的北原美月送去下村家。

　　和北原美月单独坐在冷饮店里，我问了她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其实那个时候牛奶里根本就没有被注射HIV病毒。”

　　北原美月抬起脸看了我一样，她的脸上总是看不见笑意，仿佛时时刻刻面对的都是不幸。

　　她冷淡地回答，“你不是也没有说吗。”

　　我听出了她的意思，所以也不说话了。但我觉得很有趣的一点是，北原美月既没有要为他们澄清什么的念头，也没有要和班上的同学一起惩罚他们的念头。

　　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态度，一方面不想沦为没有思考能力的平庸机器，另一方面又没有足够的勇气标新立异。

　　并非是每一个人都拥有足够的、想要改变自己也改变他人的勇气。

　　这样的人，注定会比常人更加痛苦且挣扎，而这一切都会成为某种枝芽在心底里生长，用沉闷压抑作为养分，开出来的花只会是恶。

　　北原美月说，她在给一家文学报投稿，希望能够借此联系上森口老师。

　　“你难道不是这种想法吗？”她问我。

　　我说不是。

　　她显然不相信，“我那时候听到了。”北原美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那天去见了森口老师，说要帮她杀掉渡边。”

　　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此刻的北原美月比任何一个时候更加自信而又坚定，她笃定地说，“直到现在，你也还希望渡边修哉死掉。”

　　我看着她的脸，像是春假前那样笑了起来，托着下巴与她对视，她的眼睛里多了许多之前并不明显的东西。

　　“这就是你夜里也要约我出来的原因吗？”我问她。

　　“你和森口老师有一样的想法，森口老师在离开之前也多看了你，你们肯定是有联系的。”北原美月说，“我有话想要问森口老师。”

　　她觉得，我或许可以帮到她。

　　但很可惜的是，“我和森口老师并没有联系。”

　　北原美月并不相信，于是我把自己的手机拿给她看，通讯记录里并没有任何属于森口老师的痕迹。

　　“也有可能是你删掉了。”

　　“我没必要做这种事情吧。”

　　她皱起眉头，神情陷入复杂的纠结中，这反而让我确信了自己的直觉并没有出现误差——现如今的北原美月，迫切地需要一个刺激源、一个导火索。

　　一个能够给她看似合理的借口或是答案的，能让她实施自己的杀人计划的源头。

　　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需要勇气才能去做，而勇气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愤怒。北原美月正需要这些愤怒。

　　我认为，比起森口老师，其实有另一些人，更能给予她这些愤怒。

　　我握住了她的手，忽然问她，“你想在有无论如何也想去做的事了吗？”

　　北原美月怔愣了一下，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已经有了。

　　——/03/——

　　当维特老师公开在教室里大声地说，我们班存在霸凌事件，而霸凌事件的起因是有人嫉妒渡边学习成绩好时，有一部分人没忍住当场笑了起来。

　　不是这个原因。他们对渡边做那些事，并不是出于这个原因。

　　“老师，”山本把手举得很高，“如果说学习成绩的话，音无的成绩才更好吧，班上从来没有人欺负过她哦！”

　　哄笑声响起，维特老师却并不觉得尴尬，他正欲解释什么，却被哄笑的人群抢先一步。

　　“流子和渡边怎么会一样嘛……”

　　忽然被卷入话题之中，这种时候，我其实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只需要微笑就可以了。

　　抬起手掌，露出夹杂着些许恼怒的笑，捂着嘴靠在同桌内藤的身上，回过身轻轻地推她的手臂——再稳妥不过的反应。

　　不会给我自己带来麻烦，也不会加剧此刻的气氛。

　　但我看到了北原美月的表情，她没有和别人一起笑，而是深深地低下脑袋，安静得在这哄闹的教室里格外引人注目。

　　我仿佛已经能够看到她的未来了。

　　这样的推测没有出错，下课之后不知是谁起头，开始数起了所谓的分数，但他们默契地将我的“零分”忽略，而是将矛头指向了北原美月。

　　人有着本能的趋利避害，在我和北原美月之间只需要有一个人被针对的时候，他们必定会选择比我更像“异类”的北原美月。

　　他们强迫北原美月和渡边修哉接吻了。

　　这是内藤告诉我的，那天一下课我便说今天家里让我早点回去，半路上收到了内藤和若松她们发给我的照片——北原美月和渡边修哉被压着脑袋接吻的照片。

　　北原美月现如今，已经积攒了足够多的愤怒了。

　　我停在路边，点开通讯录，想要给北原美月发消息约她见面。在消息发出去之后，我在街道对面见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鸣瓢秋人。我本以为，在我将来和他成为同事之前，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他也看到了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当做没看到我，反而向我走了过来。

　　“流子，是叫这个名字吧？”

　　我说，“是。”

　　不远处就是一家蛋糕店，鸣瓢秋人看了一眼，对我说，“再请你吃一个草莓蛋糕吧。”

　　我挑了挑眉，没有拒绝他的请客。

　　鸣瓢秋人让我自己挑，我挑了和上次他给我的那个一样的，显然上一次他也是在这家店里买的。他自己要了一个打包。

　　我随口说，“带回去给女儿吗？”

　　“嗯。”

　　他坐在蛋糕店里等我吃完，过程中视线随意流转，一下子放在我身上，一下子又放在外面。

　　“你有什么话想问我？”

　　如果不是的话，没必要请我吃蛋糕，更没必要坐在这里等我吃完。

　　鸣瓢秋人倒不意外我的上道，他直接问，“现在还想杀人吗？”

　　我摇了摇头，现在有了其他的想法——我在观察某种现象，并想要以此来确认某些东西。

　　“你上次说的那个同学渡边，现在怎么样了？”

　　该说不愧是刑警吧，所以在某些方面格外敏锐，记忆里也比一般人要好得多，百忙之中还能记得一面之缘的人，也能记得这个人说过的话。

　　我把渡边现如今在学校的处境告诉了他。听完之后鸣瓢秋人问我：“你觉得解气吗？”

　　“为什么会觉得解气？”我反问。

　　鸣瓢秋人因此严肃了几分，“不是因为解气了，所以才淡下了杀人的念头？”

　　他完全误会了。

　　“杀人并不是我最想做的事，只不过和自杀比较，它会显得更加重要，但如果是和学习相比，那还是学习的地位更高。”我解释道：“这其实很好理解吧。”

　　鸣瓢秋人说一点也不好理解。

　　“那就别理解这个了，”我对鸣瓢秋人说，“如果我对你说，我有一种预感，渡边肯定会做出一些其他的事情，比他想利用防盗钱包杀掉爱美，更加残忍也更加引人注目的事情，你会相信我吗？”

　　听到这话的鸣瓢秋人沉默了一会儿。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才说，“相信。”

　　但相信是一回事，因此做些什么又是另一回事。

　　有些事情在发生之前，根本没有阻止的方法，也没有阻止的途径。哪怕鸣瓢秋人是真真正正地将我说的话当了真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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