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奈落

　　——/01/——

　　和鸣瓢秋人分开后，我去了约定好的冷饮店等北原美月。

　　她来得很晚，等待的时间里我就在想她会以怎样的姿态来见我——她换下了学生制服，穿的是平时的常服。

　　没有对此解释什么，北原美月坐定后便问我又有什么事情，她的语气里夹杂着些许不耐烦的意味。哪怕只是极其细微的不耐，也会在刻意观察下尽显端倪。

　　她失去了平日里怯懦的冷静，愤怒让她想要冲破一直以来的伪装，却又被名为理智的线拉住，迫使她生硬地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我把自己的手机放在她面前，屏幕上是她和渡边修哉接吻的照片。

　　北原美月只看了一眼便抬起了脸，脸色极为阴沉地盯着我。我看到她的胸膛逐渐起伏剧烈，呼吸也开始沉重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站起身，倾过身体亲吻了她的嘴唇。

　　北原美月未能料到我的举动，她瞪大了眼睛一时间陷入了惊异，我趁机拿起桌上的手机，将我们接吻的画面也拍摄下来。

　　推开我的时候，北原美月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看她，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拍摄下来的照片上，选择好接收人之后，我又重新将屏幕转向她的方向。

　　在她的注视下，我按下了发送的按键。

　　站在原地的北原美月彻底褪去了刚开始那份阴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解与迟疑，她似乎想问我这样做的原因，却又无法开口。

　　虽然我只将这张照片发给了内藤和若松，但是，“等到明天去上学的时候，班上所有人都已经看过这张照片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北原美月问我。

　　“你刚才是在生我的气吧？”

　　她别过脑袋不说话。

　　我抬起眼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因为觉得我丢下你一个人逃跑了吗？”

　　虽然北原美月仍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她的反应告诉我，的确是这样的。

　　审美活动中有一种现象叫做“移情作用”，主要体现为将自己的情感转移在外物上，认为其与自己拥有相同的情感。

　　我认为北原美月正是如此。她陷入了某种深程度的幻想中，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另一个“露娜希”，但真正的自我却在阻拦她的幻想，才致使她陷入两难的境地。

　　这使她再次进行了分割，因而将森口老师当做了道标一样的存在，一直想要再次联系她也是出于这种原因——但在这一过程中，有一部分情感却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起因应当是春假前的最后一天，我们一起处理了那些“证据”。北原美月开始认为，我与她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甚至相同。

　　但这是错误的认知。

　　我只是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想要验证自己的想法，想要确认某些于我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

　　所以我问北原美月，“今晚渡边修哉一定也会约你见面，你会去见他吗？”

　　丝毫没有犹豫，北原美月说，“会。”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又像往常那样笑了起来，“那就去吧。”

　　——/02/——

　　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杀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杀人，都是最低劣的杀人理由。

　　渡边和下村的行为正是如此，因而他们必须要得到惩罚。但出于种种缘由无法得到公正的判决，所以被害者的家属——森口老师，决定自己来惩戒他们。

　　卢梭在《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中叙述了自己的观点。他提出理性是维系国家发展的根本，在一个国家中，理性的化身便是法律，无论是这个国家的人还是其他的任何国家的人，都不能迫使法律承认其拥有不必遵守的权利。

　　倘若一个完整的秩序与纪律中，出现了不被约束的存在，无论是一个人还是多个人，都势必会对这种体系造成巨大的冲击。

　　由此而言，森口老师的行为，同样是低劣的。

　　但她的行为却不能说是不正义的。无论是对她本人还是对其他人而言，森口老师都是身处正义的一方的前提下，做出了这样的行为。

　　只不过她带来的影响，却并不都是真正的“正义”。

　　比如北原美月，在我亲吻她后她对我的移情显然更深了，并隐隐有一种笃定我与她是同类人的想法诞生。她开始同我分享她的内心活动，也告知了我无论如何也想要询问森口老师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她说，“我想问森口老师，对于她下定决心惩罚那两名少年，现如今她又有什么想法。”

　　这样的问题，我其实可以给她答案。不是说我知道森口老师的想法，而是——我知道北原美月的想法。

　　她想要听到的内容，和森口老师真正想要告诉大家的东西，其实是不一样的。

　　然而北原美月没有意识到这点，她固执地将森口老师奉为道标，同时却又将“露娜希”视为另一个自己。她完全忽视了森口老师对“露娜希”的态度，森口老师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对“露娜希”的认可，一直以来她都非常不满媒体大肆报道甚至宣扬“露娜希事件”的行径。

　　北原美月不会想知道这些，哪怕察觉到了她也会刻意忽视。人总是如此，只想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在意的只有与自己有切实联系的东西。

　　便如我和北原美月的那张照片，第二天早上我踏入教室门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们一面窃窃私语，一面刻意躲避与我接触。尤其是平时与我关系亲近的那些同学，更是陷入了极为复杂的纠结。

　　不是纠结与我之间的“友谊”和大众的看法，而是纠结于是否要来询问我照片背后发生的故事，以此掌握第一手消息。生出这种念头时，又害怕会像我一样，不明缘由便沾染上HIV、杀人犯这样的字眼。

　　最后决定出头的，仍然是星野同学。

　　“喂，音无，你难道不知道美白和HIV杀人犯接吻过吗？”

　　问出这种问题的时候，他的脸上是带着笑意的，骄傲而又嫌厌的笑意。一边洋洋自得，一边贬低他人。

　　如果人的恶意能够用某种具现化的方式呈现，那么此刻他的恶意一定达到了相当可观的程度。

　　我抬起眼睛注视着他，脸上维持着温和的表情，甚至可以露出笑容来，用轻柔的语气告诉他，“我不知道呢。”

　　星野的表情凝滞在了脸上，显而易见是愣住了。不止他，其余人也是如此，教室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似乎在等待着某个契机来将它打破。

　　打破它的人，是他们口中的HIV杀人犯。

　　星野在被渡边亲上去之前，脸上都还能看出那份高高在上的骄傲，但在渡边亲上去之后，它们就全部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惊恐，不亚于那时候森口老师告诉大家，她在牛奶里注射了带有HIV的血液。

　　做完这件事之后，渡边修哉看了我一眼。他从我身边走过，手指擦过我的掌心，留下了一个带着体温的纸团。

　　星野同学怒不可遏，却又什么都不敢做，我回过头看着他，轻声说：“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大家，星野同学愿意听吗？”

　　他没有说话，但神情却安静了许多，咬牙切齿般盯着我，像是我对他做了什么一样。

　　“其实，渡边同学并没有感染HIV。”我告诉他，“这是昨天晚上渡边同学亲口告诉北原同学的，而且还给她看了医院的检查报告。”

　　星野顿时彻底安静了，暴怒的神情几乎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表情，夹杂在错愕与懊悔里。

　　“那你和北原……”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轻声说着，走到星野的面前，帮他整理好方才因为和渡边的冲突而变得有些凌乱的制服领带，“就像你之前开的玩笑。”

　　——/03/——

　　其实犹豫了几秒钟，在看到摊开的纸团上写的“我在天台等你”之后，我想了一会儿要不要去天台见他。

　　最后做出的决定是去——虽然渡边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观察价值了。

　　推开楼梯间的门，看到的是渡边的背影。这在自己看来似乎是一种很有个性的做法，但我觉得其实非常危险。

　　人的视野有限，哪怕是动物都知道后背是脆弱之处不能随便置于人前。如果背对的是危险，哪怕是猛虎一类的野兽也未必能确保自己的安全。

　　但渡边显然并没有想到这么多，约我上来的原因也很好理解。

　　“那些人应该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渡边回过身对我说，“你和美月的照片，趁现在让他们删掉，应该也可以做到。”

　　渡边其实有着一张在女生之间会受到欢迎的脸，在森口老师说出那些话之前，他在女生之间的名声也很好。

　　因此这个时候，做了那种事情之后，再将我叫到无人的地方单独解释——用这种像是关心一样的口吻，做出来也的确有几分贴心的意味。

　　这令我想到了北原美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昨天晚上的渡边，应当也是以这样的姿态来面对她，并且取得了令自己满意的成功。这增强了他的信心，所以顺理成章地认为同样可以用来应对我。

　　我抬起眼睛注视他，轻声对他说：“谢谢。”

　　渡边露出了一个笑容，以前他也曾在我面前这样笑过。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和我走到翻脸的地步，甚至偶尔会在我面前提起自己的梦想。

　　他那时候对我说，他想要成为优秀的科学家，就像他的妈妈一样。

　　“现在在我家里的那个女人，并不是我的生母。”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渡边垂下眼睑看着我的手，像是犹豫了一下，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指。

　　“音无你有无论如何也想要做的事情吗？”

　　我忽然想起来了，想起自己不久之前利用走马灯才想起来的东西，实际上一直以来我都是记得的。

　　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对他说过。不是像妈妈一直以来都在对我说的，不需要我勉强自己、给自己增添压力来让自己变得优秀，我只需要平平淡淡地、幸福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就可以了——这样的话。

　　而是——

　　“我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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