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奈落

　　——/01/——

　　爱美的死亡过去几个月之后，在春假开始的前一天，结业式上，森口老师说了很多话。

　　我们从她口中得知了爱美的身世，当听说爱美有一个患有HIV的父亲时，周围的同学们，几乎大半露出了恐慌的神色。

　　同桌内藤用手肘撞了撞我，捂着嘴瞪大了眼睛。或许我能够猜出她的想法——爱美还活着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和她一起玩。

　　和爱美近距离接触过的我们，不管怎么想，处境都比班上的其他同学更加危险。

　　好在森口老师紧接着又解释起来，虽然爱美的父亲被检查出了HIV，但她和爱美都没有被传染。

　　听到这句话的内藤明显松了一口气，放松地将重量压在我的身上，凑在我耳边压低声音庆幸地说还好爱美没有被传染。这时候森口老师又补充道，爱美的父亲，其实就是现如今经常出现在电视节目中，还出版了许多书籍的“劝世鲜师”樱宫正义老师。

　　但比起爱美的父亲是谁这一事实，学生们更在意的，是与自己切实相关的东西。因而——

　　“什么嘛！”有学生开始嚷叫起来，“老师这样吓唬我们难道很有意思吗？”

　　在他说完之后，又陆续有人接话，随即演变成嬉笑，哄笑声一时弥漫在教室里。

　　我准备同内藤解释，普通的接触并不会导致HIV传播。在我开口之前，森口老师便已经开始科普起来。

　　其实是很普通的常识，小学的健康教育读本上也出现过，但我其实观察过，绝大部分同学在拿到读本之后，都只是随手丢到一边不再去管。我把它从头到尾全部看完了，看的过程中还被班上的人抢走过好几次，她们捏着书角在那里起哄，一边说我装模作样，一边将读本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当着她们的面把它从垃圾桶里捡了回来，回到座位用纸巾仔细擦干净，在哄笑声中继续翻看后续的内容。

　　森口老师也在哄笑声中继续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她的语气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从我们被厚生省挑选为乳制品推广示范校，到杀死爱美的凶手其实就在班上。

　　她没有说出凶手的名字，用字母A和B来代指他们，虽是如此，但从她描述的A和B杀死爱美的前因后果来看，其实大家都已经推测出了那两个人的名字。

　　参加了青少年发明大赛，作品在大赛上获奖的A，是渡边修哉。

　　成绩不好还跑去电玩城打游戏，在被高中生勒索时被辅警救下后，学校对其的处理是为期两周的惩罚劳动——B是下村直树。

　　森口老师说，她在那两名少年，A和B的牛奶里注射了樱宫正义老师的血液。带有HIV病毒的血液。

　　这时候我才明白，她为何要用牛奶作为话题的开头。但同一时间，其他的同学却争先恐后地往教室角落扩散，试图让自己远离渡边和下村。

　　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场景，森口老师站上讲台拿起讲义，声音仍是平静地同大家告别。

　　我对上了她的视线——那不是一个希望救赎犯错之人的劝世者的视线。那是希望惩罚杀人凶手的、冰冷而又残酷的视线。

　　只是这一道视线便能让我清晰地意识到，森口老师所做的事情，绝对如同她所说的那般。她是真的往她口中的少年犯A和B的牛奶里，注射了带有HIV病毒的血液。

　　——/02/——

　　渡边修哉和下村直树都逃跑了。

　　他们以一种慌不择路的姿态，狼狈地从教室里逃了出去，甚至连课桌里的东西都没有收拾。就连在森口老师讲述少年犯A与B的犯罪过程时，都一脸平静地看书的渡边，也在到森口老师说自己在他们的牛奶中注射了HIV病毒时，捂着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这副场景使我陷入了迷惑与不解。

　　下村会害怕很正常，但渡边不应该害怕的。他对我说尽管揭发他，把他犯罪的经过全部去告诉警察的时候，明明没有露出半分害怕。

　　这份费解令我在森口老师走后找借口与内藤她们分开，独自返回了教室。

　　如果是假装的害怕，渡边一定会在大家走后回到教室。如果是真的害怕……我也能在教室找到自己想找到的东西。

　　在森口老师开始讲话之前，大家都将喝完的牛奶放回了写着学号的盒子里。渡边和下村也一样。

　　合格的侦探并不会相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而是会把所有信息综合起来，加上自己找到的证据——只有这样才能最接近正确的真相。

　　哪怕我从森口老师的眼神便能断定她的确没有撒谎，也不代表我应该随意放弃那两个作为证物的牛奶盒。

　　只不过令我有些意外的是，有人做了与我不谋而合的决定。

　　北原美月——我和她并不相熟，但她是班长，国中第一个学期开学时森口老师本来打算进行班干部选举，但由于并没有人主动参选，所以最后变成了她来指派。

　　她本想让我当班长，因为在小学的毕业考试中我取得了年级综合排名第一的成绩，但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拒绝了她的指派。不是故意和老师作对，只是班长注定要和很多同学往来，有时还要负责许多事项，如果想要当好，那就要和班上的绝大部分人打好关系。

　　这对我来说太过麻烦，而且没有必要。

　　我在班上的人缘并不需要好到这种程度，只需要有几个比较亲近的玩伴，不至于被当成“孤僻”以至受到排挤，不因此受到老师和妈妈的关注，就已经可以了。

　　气氛有些尴尬的时候，不知是谁说北原在小学时当过班长。

　　北原美月没有像我一样拒绝，在森口老师顺势委任她时，她站起来，低着脑袋点了点头，小声地应道，“是。”

　　当了一年的同学，她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

　　我站在门口，教室门是我刚刚推开来的，也就是说北原美月正在教室里做的，应当是不希望被他人知晓的事情。

　　“我还以为大家都走了。”

　　在听到我这样说之后，北原美月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她下意识将手放在背后，这是个很明显的遮掩动作。

　　她正站在放置空牛奶盒的地方。我看到那里面少了两个盒子。

　　我问她，“你想拿那两个牛奶盒做什么？”

　　无论北原美月想做什么，其实都和我没有冲突，因为我只想要牛奶盒的残留物中的确有HIV病毒存在的证明。

　　她没有说话。

　　“那么，能把它们先借给我一下吗？”

　　北原美月抿紧了嘴角，那一瞬间警惕的样子便如同被冒犯领地的野兽。

　　只是一瞬间而已。

　　最后我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证明。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不是傻瓜的北原美月自然也知道了我想做什么，我们之间达成了共识，因为最终的目的是一样的。

　　我和她一起把剩下的牛奶盒装进了收拾可燃物的袋子里，然后扔到了体育馆后面的垃圾箱。按理来说牛奶盒其实应该送去回收处，但班上唯独少了这两个盒子，一眼就能看出异常。

　　把剩下的牛奶盒全部扔掉，这个建议是北原美月提出来的。她同时也告诉我，在她家里有可以检验HIV病毒的溶剂，我可以在帮忙收拾完之后和她一起回家。

　　她的真实形象和我对她的印象产生了误差，收拾牛奶盒时我忍不住多观察了她一会儿，正因如此，我才看到了她手腕上的符号。

　　北原美月，是“露娜希”的崇拜者。这是观察后得出的判断。

　　——/03/——

　　这种例子其实并不罕见，许多残忍变态的杀人犯，都拥有数量可观的崇拜者甚至模仿者。

　　“露娜希”所做的事，在一定范围内已经称得上惊骇，尤其是十三岁这个年龄，更是让她备受媒体的关注与宣扬，因此在年龄相近的学生群体中，“露娜希”的热度一直居高不下。

　　北原美月一直都看起来很普通，在此之前她在大家眼里甚至普通得没有任何特点，直到今天。

　　我在她的身上，也看到了极高的犯罪可能性。

　　而今天森口老师的所做的事，也会成为她未来做出某些事情的催化剂。哪怕不是刻意而为，想要做些什么的念头也会愈演愈烈，而它的终点便是北原美月十四岁的生日。

　　决定性因素仍然是《刑法》中的十四岁以下未成年人“无责任能力”。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平静，起初我以为是不能再容忍他们妄图用这一方式逃脱惩罚，但后来我才明白不是。

　　在北原美月家里，我看到了我想要的证明，检测的结果告诉我，那两盒牛奶里，其实都没有HIV病毒。

　　北原美月露出了笑容，她说一个纯粹想要杀人的人，是不会对大家诉说生命的珍贵，森口老师在班上说那种话，一定是想要拯救他们。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她看起来和在学校里的表现完全不一样，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看到的东西远比她本身所拥有的更多。

　　无论是渡边还是森口老师，甚至包括北原美月，我在看到他们的眼神，听到他们的某句话时，就能无比确信他们有犯罪的想法，并且拥有实施的能力。

　　但在他们实施之前，甚至在他们成功之前，谁也无法对他们进行改变和阻拦。包括他们自己。

　　这才是令我陷入了长久沉思的原因，也是令我再次想起了许久以前听到的那句话的契机。

　　爸爸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生来就有两种人，一种是平凡的人，而另一种是不平凡的人。

　　“流子，”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在流子出生以前，我们就已经无比确信，流子会是不平凡的人。”

　　或许迄今为止，我都没有真正明白，他所说的“不平凡”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我能够明白的是，“北原同学，有无论如何也想要做的事情吗？”

　　“大概……还没有吧。”

　　我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就像森口老师在离开的时候说的那样，春天是很美丽的季节，所以请北原同学务必像森口老师说的那样，好好珍惜这个春假。”

　　“那么，”在离开时，我同她说，“下个学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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