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奈落

　　——/01/——

　　黑发绿眼的少女半躺在病床上，病号服更是让她看起来消瘦病颓。

　　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好侧过脸注视窗外，透过紧闭的玻璃窗，能看到楼下的花坛和草坪。

　　领我进来的护士小姐提醒她警视厅有人过来探望，大抵是已经习惯了，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是在转过头来，将视线移到我的身上，看清了我的脸之后，她才有了细微的情绪波动。

　　那张仍能清晰看到伤痕的面容，淤青和伤口斑驳地交杂在她的脸上。

　　肉眼可以看到的地方已经如此，更不要说那些被衣物遮挡的部分。一定是遭受了极为残忍的折磨，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势。

　　在我自我介绍，“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音无流子。”之后，飞鸟井木记安静地注视着我。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很长时间，并非是说她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而是给人的感觉。

　　飞鸟井木记的身上仿佛看不到生机与活力，就像是只剩下一具空壳，作为承载着什么东西的容器。

　　「容器。」

　　这样的念头轻易地从脑海中冒了出来，而后占据了不可忽视的范围。

　　在我和飞鸟井木记交谈的过程中，我提起了自己与她同龄。

　　“说来也很凑巧，我也是在福井县西小盯出生的，不过出生没多久就搬走了。”

　　飞鸟井木记的眼神似乎亮起了一瞬，在她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细小的笑容。从这样的反应来看，我确实成功了。

　　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和飞鸟井木记拉近距离，给她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是第一步。

　　当我觉得这次的交谈已经差不多，按照这种进度，后续只要再来拜访几次就能慢慢从她口中得到想要的信息之后，我同她告别了。

　　“流子小姐，”飞鸟井木记在我起身时叫住了我，她说：“谢谢您能来探望我。”

　　在姓氏和名字之间，她选择了我的名字作为称呼。

　　“我也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一个特别的、直觉上能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变化的少女。

　　——/02/——

　　探望了飞鸟井木记的那天晚上，我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年幼时的景象，爸爸带我去了见他的朋友，他对我说：“他们是爸爸最好的朋友。”

　　一个是当时还只是副局长的早瀬浦宅彦局长，另一个是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虽然是梦，但大家的脸却都极为清晰，与记忆中相差无二的爸爸，和比现如今更年轻一些的早瀬浦局长。

　　另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爸爸让我管他叫白驹叔叔。

　　梦境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的想起了今天才去探望的飞鸟井木记，她的主治医师的名字，是白驹二四男。

　　我想起我在离开医院时与一位医生擦肩而过，那时我瞥见了他胸口的工作牌——

　　「白驹二四男」

　　醒来之后我回忆了许久，将梦中的那张脸同记忆中的白驹二四男进行对比，最后得出他们大概率就是一个人的结论。

　　这一结果带来的影响使我不得不开始朝着另一个方向思考——在飞鸟井木记的身上一定存在着某种东西。

　　我并不觉得早瀬浦局长、白驹医生和我的父亲之间已经没了联系，虽然我已有许久未同父亲见面，但是偶尔……

　　偶尔，我能在梦中遇到他。

　　而他总会对我说，“流子一定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即使在遇到鸣瓢秋人，在经历森口老师的事件之前，我根本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没有阻止我与飞鸟井木记接触，甚至隐隐对我所做的一切表现出赞同，无论我想做什么都尽可能支持帮助我的早瀬浦局长，又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做出这一切？

　　怀疑是一名合格的侦探必备的优秀品质。

　　我想，我的决定是再正确不过的。在警视厅里一定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甚至还能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但有些时候，意外总会打乱所有规划好的步骤。

　　我原本准备慢慢和飞鸟井木记打好关系，再去探究她身上秘密的计划，在第二天彻底破灭了。

　　前往警视厅的路上，松冈先生给我传来邮件，让我在抵达警视厅后第一时间去找他。

　　我按照他的指示来到他的办公室，却被他带去了早瀬浦局长面前。

　　从局长口中，我得知了飞鸟井木记于昨晚失踪的消息。

　　“同时医院内十三名护士集体陷入昏迷，现如今正在尝试寻找她们昏迷的原因……”

　　只是听到飞鸟井木记失踪，我便能够明白局长将我叫来的原因。

　　我是最后一个探望飞鸟井木记的人。

　　在解释完情况之后，早瀬浦局长让松冈先生暂时去外面等候。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坐在办公桌后的局长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模样，他开口让我坐下，“不用在我面前这么拘束，虽然警视厅里我的身份是局长，但我也一直都是你父亲的朋友。”

　　昨晚的梦十分及时，仿佛就是为今天的场面量身定制一般。

　　昔日被父亲带到他的朋友们面前时，大家都待我极为和蔼。

　　不过即使不想起这些，我也没有在早瀬浦局长面前拘束的必要。飞鸟井木记失踪一事与我无关，并且她是在晚上失踪，按理来说也不会让下午前去探望她的我承担责任。

　　早瀬浦局长又回忆了一番以前的事情，他提起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我满月那天，父亲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

　　“能够看到你健康的样子，我们都很高兴。”

　　早瀬浦局长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然后才接着说，“一转眼你都已经长大了。”

　　我有些不太能明白他的意图了。

　　在我看来，此刻并非是适合回忆过去的时候，早瀬浦局长也并非是如此感性的人。

　　一些猜测在心里逐渐萌芽。

　　是发生了某些事情，或许与我有关，导致局长回忆起了从前。又或者是早瀬浦局长想通过我达成某种目的，正如我借共同的出生地来争取飞鸟井木记的好感。

　　过了好一会儿，才进入真正的主题。

　　“你昨天去见飞鸟井木记的时候，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我摇了摇头。

　　“飞鸟井木记小姐似乎因为被绑架而不太愿意开口说话，所以我也只是和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省略掉后面我博取飞鸟井木记好感所做的事情，我将那些平淡的交谈大致复述了一遍。

　　听完之后，早瀬浦局长问我：“你为什么要去见她？”

　　分明是他同意了我的申请，却在此时才询问我理由。

　　我说，“因为我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罪犯，才会让鸣瓢秋人不顾一切地进行复仇。”

　　这是无可挑剔的理由。

　　我本就是因为无法见到鸣瓢秋人，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飞鸟井木记。

　　虽然在真正见到了飞鸟井木记之后，这样的想法有了细微的转变，却也只能在飞鸟井木记失踪的消息出来之后打消念头。

　　在我的规划之中，要加入调查飞鸟井木记失踪的相关事宜这一条。

　　为此，我再次向早瀬浦局长提出了探监鸣瓢秋人的申请。

　　——/03/——

　　又一次被驳回探监申请，我已经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

　　一转眼飞鸟井木记失踪已经过去一年半的时间，当天夜里因为不知名原因而陷入昏迷的十三名护士，在这段时间内陆续苏醒了一部分。

　　可惜的是警方没能从醒过来的她们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所有人都不知道飞鸟井木记究竟是如何失踪的。

　　甚至连到底是她自己离开，还是被人带走都没能知晓。

　　可用的信息太少，我又不能在早瀬浦局长的视线范围内对飞鸟井木记投以过多的调查。这是出于某种直觉——直觉告诉我，要小心一切自己不了解的人。

　　以“我父亲的朋友”的名义关照我，让我在实习结束之后也能继续留在东京警视厅的早瀬浦局长，给我的感觉十分奇怪。

　　他对待我的态度、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眼神，都让我觉得这不像是对待朋友女儿的程度。

　　即便他与我的父亲是相交甚密的朋友，但在并不常见到我的前提下，也不该对我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复杂的、慈爱的、隐隐夹带着期盼的眼神。

　　这让我觉得，倘若我能够见到父亲，那么他看向我的眼神，大抵也是如此了。

　　我也曾旁敲侧击地向他询问过关于父亲的事情，比起鸣瓢秋人，我更想见到的自然是父亲。

　　但早瀬浦局长却似乎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即便我更直白地提问，他也只会告诉我，他同样不知道我的父亲现如今正在何处。

　　“登世志一直都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正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特质，所以我们才会成为朋友。”

　　早瀬浦局长用感慨的语气说，“现在想想也已经过去几十年了，能够一直坚持自己想法几十年不改变的，能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几十年的人……足以被称之为「不平凡的人」了吧。”

　　这是我第一次，从早瀬浦局长口中听到「不平凡的人」这样的形容。

　　记忆之中父亲似乎对我说过，“虽然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但是我知道，流子会是不平凡的人，流子能抵达的，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地方。”

　　这是最近才想起来的话语。

　　自从见过飞鸟井木记之后，我做梦的频率越来越高，时常能梦见有关于父亲的事情——在我尚且年幼的时候发生的过去，长大后存在于想象之中的现在。

　　自从父亲和母亲离婚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但近来的梦境似乎正在补齐这一遗憾，梦中所发生的一切都如现实般真切。

　　“你觉得呢？流子。”

　　他将这个问题抛向了我，“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不平凡的人」？”

　　我对他说：“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的人。”

　　听到这句话的早瀬浦局长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他又笑了起来。

　　“那么，你觉得自己是吗？”

　　父亲一直以来都在告诉我，从我很小的时候，自我出生起他便对我说，“流子一定会成为不平凡的人。”

　　但他自己却觉得，人的平凡与不平凡是生来就注定了的。

　　那么，“您觉得呢？”

　　我反问早瀬浦局长，“您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他只是保持着笑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仿佛能从他的笑容中读出他的回答，“是的，我是。”

　　他是如此傲慢、如此坚信，他正是「不平凡的人」。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他与父亲的不同。父亲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平凡的人，对我的未来有种近乎憧憬的期盼，但早瀬浦局长却笃定自己的不凡，对我的和蔼是作为长辈、作为前辈般的鼓励。

　　我想，现如今的父亲，大抵已经和早瀬浦局长不再是朋友了吧。

　　因为他们产生了不同的想法，将自己摆在了不同位置上的人，是不可能真正为了同一个目标付出符合对方期待的东西的。

　　但通过这些时间和早瀬浦局长的相处，我却也能明白，他恐怕还没有意识到这点。

　　因为在我回答之后，早瀬浦扩大了脸上的笑容，他告诉我，“近期局内会建立一个新的部门，我打算把你也调到那里去。”

　　“那个部门……”早瀬浦局长说，“会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运转。”

　　因为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安排了，所以我也没有再追问的必要。

　　我大概能够猜到了。

　　局内近期在小范围内展开讨论的新型犯罪调查系统，据说要开始投入使用了。

　　新型犯罪调查系统的准确消息还没打听到，人员调动的通知便已经传达下来了。

　　百贵船太郎将会作为指导者，领导这个新的部门——被命名为「仓」的组织。

　　也正是在这时候，我才得以窥见传说中的新型犯罪调查系统的真容。

　　使用「稚产灵」作为收集器，而后经由「罔象女」的中转和传输，让人的意识进入稚产灵收集到的杀人者的「杀意世界」，也就是犯人的「井」中，成为侦探进行破案，通过井中事物对现实世界的折射而追查犯人。

　　这就是它的全貌。

　　而最值得关注的，正是进入犯人杀意世界的人选。

　　最开始的时候，我是很想自告奋勇的，虽说还在最初的测试阶段，但我觉得，我作为曾经的雾切，必定具备着成为「名侦探」的潜质。

　　但我的自荐最终还是被驳回了，理由很简单。

　　因为想要进入犯人的杀意世界，自身也要具备成为「犯人」的潜质。是同样产生过杀意的人，才能有这样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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