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琼

　　两年时光飞速流逝。
　　也许是霍家当真知难而退了，又或许是他们没了智囊不敢轻举妄动，不管是不是在筹谋更周密的计划，这两年倒是风平浪静。在旁人眼里，霍家的确从此一蹶不振了。
　　这一次出征将是一个转折点，霍安能否压制住长房？蓝焓这个代任大元帅能否稳定军心？同样，对宋添锦而言也很重要，如果他能大胜而归，那兵权自是能在皇家手中握得更紧。
　　而阿玿也结束了十年的伴读，待及笄之后便要回到尚书府。
　　不得不说，皇宫之大，风景秀丽之处甚多，宋添锦出征后的这几个月，阿玿将这宫中大大小小的风景又再游览了一番，先前有宋添锦在耳边叨叨，这会儿倒是清静多了。阿玿在宫中虽无留恋之物，可这一番番美景可不能辜负，怕是以后不会再见到比皇宫更华美之处了。
　　当年宋添锦第一次从赵嬷嬷手中拉走她的那片红鲤池，如今已经不再养鱼了，从南方进贡的荷花便安置在了这里，而鲤鱼都放置在了皇后常去的那个池子中。
　　虽说茯苓小筑的鲤鱼也不错，只是红鲤池的更为壮观。
　　这几个月间，阿玿尤为喜欢在红鲤池边蹲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随风而动的荷叶，目光探寻着荷花底下，期待着鱼儿会从荷叶底下游出来，直到眼睛都酸了才回想起来鲤鱼都去了别处了，倒是偶尔能有蝴蝶翩飞，引得她痴痴地看，就这么出了神。
　　回想起有一年冬天，他俩不到五更便去了御花园。是宋添锦三更睡时看到了外面下起了大雪，想着第二天起来便能看到厚厚的积雪就兴奋的睡不着，硬是干熬到了五更就偷着起身去了茯苓小筑敲阿玿的窗子，阿玿打开窗时感受到一股子凉风簇拥着涌了进来，来不及去揉惺忪的睡眼就搓起了手来，倒吸一口凉气。宋添锦催促道：“快，我们去御花园打雪仗去。”他们在御花园没闹够，到了太师讲学的时候又在酬勤斋前闹，太师也不恼，就随他们去了。
　　还有敏妃刚生产时，他们偷跑去看小皇子，可是乳母看得紧，各宫嫔妃也总来走动看看小皇子，于是他们等了两天也没能等到契机，最终在小皇子的百日宴上看清了他的笑脸，那双小手嫩嫩的，指甲还是粉红色的，睁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乱转，舌头一下又一下地吐出来，时不时把小手放到嘴里吮吸，乳母将他手从嘴里轻轻拉出来，他又顽固地挣脱，一来二去便急得哇哇大哭，敏妃便过来亲自哄。宋添锦也想抱抱他，被皇后制止了，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抱得好娃娃。
　　一想到宋添锦，便有回忆不完的故事。
　　她又想到去年某一天，宋添锦忽然找她，兴奋地告知自己明白了他亲征的意义。
　　他说：“利益是永远不可能平衡的，只要有不平衡，便有纷争。我们都是为了各国的利益而战，若是我死在敌方刀下，死在战场上，我也算是死得其所，心甘情愿。我们大隗所有上战场的将士都有这样的觉悟，敌方将士亦是如此，我们都深知，为国而战是荣耀，为子民而战是使命。在战场上，杀死一批敌方士兵，只意味着一次胜利，只有不停地杀一批又一批敌方士兵，杀到对方不能再有喘息之机，也仅仅算是短暂的休止。只有彻底吞并同化，才是彻底的休止。在这样的前提下，我能做的便是在必要之时，以杀止杀。或许将来有一天能找到制衡之法，天下终会太平，这样的改变定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若是有机会，我乐意一试。我坚信，现在的战，是为将来不战。”
　　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阿玿的思绪：“许玿小姐，我们娘娘请您去前边儿亭子里坐一坐。”
　　阿玿定睛看清了她是敏妃身边的露浓，抬眼望去，看到敏妃独自坐在亭中，正冲着她笑，身边没有其他人服侍在侧，阿玿一时想不出她们二人究竟有何交集，犹豫着随露浓走了过去。
　　“坐。”敏妃开口便像蜜一样甜。
　　阿玿一直觉得敏妃的声音尤为好听，像黄鹂一样婉转。
　　可惜皇帝先前因为忌惮霍氏莫大的权力，不敢再给他们更大的希望，所以只能给她一个嫔位，过了许多年才升至妃位，即使后来生了皇子也只赏了珠宝华服、名贵药物补品，不敢给她母凭子贵或是子凭母贵的奢望。再加上淳贵妃得了专宠，其他妃嫔连皇帝的半点怜惜都难以得到了。尤其是霍家失势，皇帝将她与霍家长房一块厌恶上了，她没了倚仗便再没往日威风，更是在宫中没了期盼，这幅好嗓子也算是白生了。
　　“许玿，再过些日子你就要回尚书府了是不是？”阿玿心中疑惑，敏妃专门让露浓过来请她，还遣退了旁人，不会只为说这事。
　　“是，及笄礼过后便出宫。娘娘要臣女过来还有什么事吗？”
　　敏妃见她语气生冷，防心甚重，自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会利用她对淳贵妃不利，便一下握住了她的手，亲近地笑道：“你放心，本宫只是觉得这么多年也没同你好好说过话你这便要离宫了，虽是不太相熟，可总归时常会碰面，多年下来也习惯了，这一下子便再遇不上你，本宫这心里多少是有些空落落的。”
　　阿玿试探着要将手抽出来：“娘娘，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你是怕要对你或是淳贵妃不利？”阿玿微微蹙眉，难怪敏妃不得宠，在宫中这般说话，实在算不上聪明。即使有着黄鹂般的嗓子，就算背后不再是皇帝提防的霍家，只怕连昭仪之位都难以企及。
　　“我与你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冲突，而淳贵妃虽有皇宠，可本宫不嫉妒她，我有儿子，有霍家，本宫与她并无相争之物。”
　　是啊，敏妃有了皇子，有家族，只要除了宋添锦，她的儿子就会是储君，她就会是未来的太后。霍家可不就是仗着她有儿子，才在两年前对宋添锦下手的。
　　阿玿心里哂笑，敏妃也不怕这样含沙射影的大逆不道之言被传出去，这位娘娘倒是腰板直。若是被旁人听去，霍家沉寂了两年就这样轻飘飘地被她又掀起了风波。
　　“臣女明白，可是臣女确实该回去了。”阿玿耐着性子解释道。
　　“你知道你母亲怎么死的吗？”敏妃眼里放出了光，确信阿玿会对此感兴趣。
　　果然，阿玿没有说话也没有告退，沉住气等着敏妃接着说下去。是多年在宫中的沉淀令她还能够这样冷静地坐着，当年她就隐隐觉得母亲的死甚是蹊跷，即使那时她尚年幼。她母亲同名媛贵妇少有往来，若非有什么蛛丝马迹被敏妃知道，她不至于会道听途说胡言乱语，敏妃虽不聪慧，可她背后的霍家总是能知道些什么，而她的不聪慧便在于自以为是，藏不住秘密，不会衡量筹码。
　　“想想可真有意思，你母亲的死，皇后可是也出了份力。本宫思来想去也想不通，可事实就是如此。哈哈哈！有意思，堂堂大隗皇后，那样端庄又无欲无求的一个女人，居然参与了谋害臣子之妻。不过皇后跟阮氏可是交情匪浅，会出手相助也不奇怪。”
　　皇后……她也与此有关？
　　敏妃捂着嘴笑出声，起身离去，转身意味深长地看了阿玿一眼：“是啊，皇后。”
　　阿玿呆坐在石凳上，全身发寒，脑子里都是皇后的面孔，还有母亲、父亲、阮氏的面孔，时不时也出现过宋添锦的。
　　她心神不定地熬过了这几天，再没心情出去赏玩，就连试衣服时也浑浑噩噩心不在焉的，赵嬷嬷担心地询问她出了何事她也不回答。她并没有真的相信皇后会是这样的人，她在宫中十年，从未见过或听说过皇后有任何下狠心的时候，她明明向来是独善其身的。可她也在担忧着，万一是真的会是怎么样地情景？若是真的，她该如何面对宋添锦？

　　几日后便是阿玿的及笄礼。
　　臣子之女的及笄礼能在宫里操办的，阿玿亦是头一个。由许尚书、贵妃主礼，皇后为正宾，再有命妇贵女九人一同参礼，这份荣耀更是常人不可妄想的。
　　礼前，阿玿只着采衣坐在窗边，风不停地灌进屋子，可并不在意寒冷，举着匕首凝视，不知不觉出了神。
　　礼后，着大袖长裙礼服，仍旧是坐在窗边，轻轻抚摸着匕首。
　　这么一天，阿玿都是放空着度过的，如此令所有世家小姐艳羡的排场，她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阿玿小姐，贵妃娘娘要您过去。”拂姿轻声唤道。
　　阿玿料到在出宫之际淳贵妃一定会找她去说些话，所以一直没歇息，就干坐在窗边静静地等。
　　“阿玿，你若再想得到宫中的荣华富贵，就必须舍弃情爱。你是我的亲外甥女，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你若无法做到断绝情爱，我怎能放心？若是哪天我不在了，你如何过下去？有人要害你性命我可以替你挡着，可情伤只能你自己受，我不想你步上你母亲的后尘。可你要有皇后的地位，要有本宫的盛宠，你要有可靠的未来，这样姨母也不算辜负了你母亲。”
　　“可我不在乎荣华富贵。姨母，我理解您带我进宫为我好，我感激您。可我真的厌恶这一切，若是往后的日子我能自己选，我不想再卷入后宫纷争了……我知道这么说会令您伤心，但是姨母，既然害怕我在宫中受伤，何必亲手将我送到刀下？”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同姨母说话。
　　她现下只想要找到母亲的死因，至于情爱，她从未仔细考虑过，或许她会找个可以依靠的人过一生，那个人是乡村野夫也好，是名门权贵也罢，只要愿意好好对她阿玿就足够了。又或许，她会像赵嬷嬷一样，找到一件能做一辈子的生计。
　　而她这些年在后宫看到的，经历的那些，都好像梦魇一样，后宫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她不喜欢那样生活，甚至可以说是厌恶，有时还会陷入痛苦。
　　淳贵妃拍桌，对于阿玿的不领情很是不解：“皇宫是天下权势最大的地方，我是在为你铺路！我与你母亲也曾是千金小姐，一朝跌入泥里，险些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你外祖父外祖母都死在权贵手下，我们姐妹失了双亲失去了一切，你可知道我们二人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幸得老天眷顾令我有这么一副姣好的容颜，否则拿什么换我现在的权势，换我的安稳？又怎么照顾你？你所谓的‘不喜荣华富贵’，只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寸步难行的苦日子！”
　　虽说淳贵妃性子清冷，可很少冲人发脾气，平日对阿玿也只是严厉和疏远地亲近，这样气急了是头一回。
　　阿玿看着姨母失态的样子不由得心软了，道：“是阿玿不好，姨母您消消气。”说着将茶盏双手端到淳贵妃面前，又道：“阿玿记得姨母说过，是父亲和那阮氏害死的母亲，姨母可否告知真相？”
　　“真相，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你母亲嫁给许隆是枉费了一生。阿玿，你要替你母亲报仇，那对狗男女，你别放过他们。”
　　“为······为何？”阿玿不知所措。
　　“本宫人在深宫，你母亲也并非事事都同我说。你自己去找证据吧，有些事情，只有你亲眼见了才能深有所受。”淳贵妃深深地叹了口气，“尚书府是你要自己面对的，你母亲的仇也要你亲自报。我不好出面，因为当年是我求着皇上赐下这桩婚事的，若是我再去求皇上查清此事，难免会引得皇上厌烦。”淳贵妃心中也有愧，若不是她一门心思想着争宠固宠，就不会忽略妹妹的处境、情绪，若是她当初能够对妹妹上点心，也许就不会酿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阿玿低着头，缓慢而沉重道：“敏妃说，皇后也参与其中。”
　　贵妃冷笑，眼神一下变得更凌厉了：“有意思，他们夫妇二人竟能联手皇后。他们那一番真情真是厉害，厉害到让皇后心软，也让皇后心狠，竟厉害到不惜付出你母亲的性命！”又道：“当年我们父亲遭受蒙冤后得到平反，我们姐妹二人受召入宫，我有幸得了皇上青眼成了妃嫔，旖旎也因此得了女官的位置。正巧那年许隆中了探花，进宫面圣，陛下任命他为礼部侍郎，只因为那一眼，旖旎对许隆一见倾心，从此每日费心思要见许隆。
　　许隆尚未娶妻，旖旎便百般讨好，许隆也不拒绝，那时我正得宠，巴结的人不在少数。后来旖旎越陷越深，非要嫁他。我看着旖旎深陷其中却劝阻不了，召见了许隆，亲口听到他说尚未娶妻，我这才去求了陛下赐婚。许隆年轻有为，深受陛下赏识，适逢前任工部尚书钟大人也在呈递的辞官信上举荐了他，皇上便考量着该让他先转为工部侍郎历练一番，还是直接给他工部尚书之位。
　　我便求皇上以让许隆娶旖旎为条件任尚书一职，皇上答应了。许隆也欣然接受，可是他们成婚后不久，那个阮荣竺出现了，旖旎恨许隆骗了她，许隆不愿抛下也不愿亏欠阮荣竺，要娶阮氏为平妻，旖旎不答应，许隆便咄咄逼人，可最后旖旎松口了，因为那时她怀了你。许隆对旖旎没有半分感情，在阮氏入府之后更是奚落她，旖旎性子烈，对他也因爱生恨，至于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断定，许隆与阮氏二人一定是凶手，旖旎不可能自己寻死，因为她绝不会丢下你，对许隆绝望之后，你便是她的希望。至于皇后，也许是帮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