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琼

　　宋添锦到了后殿也无法安然坐在里面等，而是站在能看到偏殿的地方一直替阿玿担心着。这么久过去也不见一个人出来，他心中更是焦虑，设想着一切可能性。
　　皇后从偏殿出来就径直来找宋添锦，宋添锦拖着疲惫的身子行礼道：：“母后万福。”
　　她没有说别的，只突如其来说了句：“若许玿做你的太子妃，你高兴吗？”
　　皇后现下只想知道自己孩子的想法，这么多年她其实慢慢想通了，她自己可以不相信真情，但她不能逼着自己的孩子不信，不能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世间万般总要他自己去尝，否则对他而言便是遗憾，还会恨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岂不是得不偿失。
　　若是成了，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成，他也定然能靠着自己走出挫败，毕竟她知道太子的抱负远大，绝不会因为儿女情长而一蹶不振。
　　况且，或许不值得的不是真情，而是误以为的真情。就算自己曾经真心错付，只能说明自己看走了眼，错信了虚假的真情，而太子和许玿之间的情，她一个外人又怎能体会出是真是假。
　　至于许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说实话她一定远不如宋添锦了解，毕竟朝夕相处产生情谊的是他们二人，她可以选择不相信许玿是个单纯的人，但她不会认为堂堂的太子是个无能、难辨真情与假意的人。
　　再者，他们二人在宫里的处境是相似的，各有各的不易，看似孤立无援。但幸好他们相识，青梅竹马，惺惺相惜，她也很羡慕这样的感情。若是再重活一次，她定然还是会像当年一样选择宋知还。
　　“母后，若阿玿做儿臣的太子妃，儿臣一定欣喜若狂。”宋添锦心中雀跃极了，尽管他知道母后只是在试探自己的想法，可起码她看起来并不反对，这令他觉得自己离阿玿更近了一步，仿佛只需要阿玿再点个头她就是自己的太子妃了。
　　皇后又问：“那如果别家姑娘做你的太子妃呢？”
　　宋添锦想像不到阿玿不在他身边的样子，只是不知道阿玿是否也如此。他思考良久才如是回答：“除非阿玿自己不想嫁我，又或者，我不再是太子。”只要阿玿愿意嫁，他定是排除万难也要娶她的，若是她不愿，那他便守护着她，直到她觅得良人。
　　皇后不知该庆幸还是懊恼，钟情于一人是不易也是不幸。思索许久，只道：“母后知道了，你身子还未恢复，先回去吧，一定要好好休息。许玿那边你不必操心，你看上的姑娘自是好的，这事儿我定会管到底。”
　　既然宋添锦喜欢许玿，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忍心棒打鸳鸯。
　　宋添锦能感觉到母后对阿玿的态度转变了，最初因为淳贵妃的缘故，她对阿玿多少是有些隔阂的，这几年也慢慢接纳了她，提到她时不再那么话中带刺了。今日这样的试探算是认可了吧？不是认可她淳贵妃外甥女的身份，而是太子伴读，也是他中意的姑娘。
　　他突然很想见到阿玿，可是他眼皮越来越沉，眼前满是泛白的光影，最终在皇后的惊叫中倒下。
　　直到次日傍晚，宋添锦才在一众太医的焦心照看下醒来。
　　太医们皆诚惶诚恐，不眠不休地在太子塌前苦翻医书，心中也一直在求神拜佛。回都城之前太子便已昏迷太久，这一次要是醒不过来，只怕大罗神仙也难救，终于得见太子醒过来，他们都纷纷在心中还愿，感谢自己在天上的祖宗，感谢佛祖菩萨。
　　皇后处理完阿玿的事情后便一直守在东宫，整夜未合眼。
　　宋添锦看着满脸忧容的皇后很是心疼，内疚道：“母后，您该休息了，儿臣无碍的，这一觉睡醒，很是神清气爽，反倒是您，别把自己的身子累坏了。”
　　皇帝也赶了过来，恰好听见这番话，便要碧螺立刻将皇后带回去，看似关心，却神情淡漠：“皇后要是倒了，太子忧心只会对病情不利。”皇后瞪了他一眼便将头歪到一边不再去看他，在碧螺的搀扶下回了宫。
　　皇帝是带了好消息来的，边境那个孩子所说的老者已找到，矢突厥的解药还未研制完全，但老者说自己有七成的把握，刘副将已经在护送老者来都城的路上了，都城这边也派了蓝将军去接应。
　　听到这个消息，宋添锦真想快点说给阿玿听，也不知她那边如何了。
　　待皇帝走后，宋添锦看着时辰还不晚，一路小跑进华清宫，又想起太医嘱咐了不让他累着，便慢了下来大步走着，可心里念着阿玿，脚下渐渐生风也不自知。
　　茯苓小筑还点着灯，宋添锦喜上心间，远远地便喊道：“阿玿！”
　　阿玿正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吹风，抄了几个时辰的经书早已手酸眼花的。她歪着头看向窗外黑漆漆的一片，一边还在因为落霜的事而身心疲乏，一边又为宋添锦的晕厥而心神不宁。恍惚听见宋添锦的声音，她只当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宋添锦出现在她眼前，她脱口而出：“你身子如何了？”
　　宋添锦原还想着逗逗她，可还是不忍她担心，笑着道：“解药已在路上，我无碍了。”
　　就像往常一样，宋添锦站在窗子边，阿玿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但今日的阿玿比往日多了些许愁容，这样的愁容，宋添锦在皇后的脸上也常看见。
　　阿玿抬起了头正视着宋添锦，眼神中满是落寞：“宋添锦，我没有杀人，可是我见死不救了，我就那么看着她在我眼前挣扎，而我……我却无动于衷，我的的确确背上了一条人命。”
　　许是昨日宋添锦对她说的那一番话令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亲近，现在便也能自然地对着他卸下心防。
　　宋添锦翻窗进屋，蹲着擦去她脸上滑下的泪水，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看到阿玿有这么强烈的情感流露在他面前，他很珍惜却又心疼万分。
　　“我没觉得我错了。”阿玿抽噎着，“她三番两次谩骂我母亲，还污蔑我母亲曾混迹青楼，更是说了一堆污言秽语。我没主动报复已是万分忍让，但我不会救她，若再重来十次百次，我也不救她。不救！她当时已对我起了杀心，面目狰狞的，我若是救了她，只怕她还会再次对我动手，我不会拿自己的命赌……”
　　宋添锦情不自禁将手搭上她的肩膀，轻拍着安抚她，静静听她宣泄。
　　“若还有旁人要害我，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若我只一味的退让，她们便会得寸进尺，只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才能让她们一个个知难而退。”
　　后宫虽都是女子，可这些女子不是普通女子，她们的背后是一整个家族，是一个又一个的利益关系，她们必须争斗，为了自己，也为了家族。不仅是后妃的位分、皇帝的宠爱，还有太子之位、太子妃之位，甚至是与之相关的一切人，在宫中都会被当作赌注。
　　宋添锦知道淳贵妃送阿玿入宫的目的，从前年纪小，他们以最纯真的模样认识在先，学到这深宫规则在后。阿玿对于他而言是青梅竹马的同伴，也是可以一直并肩而行的另一半。他很庆幸阿玿恰好长成了他想要的相伴一生的人。
　　待阿玿情绪安定下来之后，他细声问道：“最后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阿玿长吁一口气，娓娓道来：“碧螺带着人去了姝妃的临华宫搜查，在落霜屋子里也搜出了许多珠宝金银，与流霞所提供的一样。而落雪那边没有搜到什么东西，却碰见三皇子从地里挖出了个锦盒，碧螺发现锦盒中便有落雪所留的遗书，同样也有珠宝金银。落雪在遗书中写了毓妃是指使她的人，毓妃本想狡辩，却被敏妃认出那些珠宝中有出自陈家独有的青金石镯子，而陈家乃毓妃姻亲。青金石本就稀缺，能做成镯子的更是少数，陈家在这方面又一家独大，皇后娘娘派了人前往陈家求证，陈家遭不住盘问，毓妃有口难辩。皇后娘娘从皇上那儿讨了圣旨，毓妃尤氏及其陪嫁浣纱都被杖责八十，放逐到齐云塔上，此生不得出。尤氏、陈氏及尤氏其他姻亲，三代内皆不许入后宫。”
　　真是令人唏嘘，尤氏百年清流之名，就这么毁于一旦。
　　一行清泪自阿玿眼眶中滑落而下，嘴角似笑非笑：“落霜若是认得路，可千万要去齐云塔上找毓妃索命啊！”

　　宋添锦的贴身小太监在东宫没有找到宋添锦，便猜他十有八九在华清宫的茯苓小筑，见门闭着，只好站在窗外大喊：“太子殿下！您在吗？”
　　他一边责怪着小太监打扰了阿玿，一边想到父皇叫他去许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他一下子两难了，不放心地凝视着阿玿，再一次替她拭泪：“待我真正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我定要坐稳这太子之位，那些曾经或者将要对你不利的人，我都会——替你讨回公道，绝不会便宜了他们和他们背后之人。你不必太过自责，你并没有错。”
　　宋添锦想要将她拥入怀中，最终还是抑制住了冲动，从窗子又翻了出去，离开时一再回头，看见阿玿的头轻轻靠在窗子边，眼神不知飘向了何处，一缕青丝落下，沾了泪贴在了脸上，他多想阿玿此刻靠的是他的肩膀。
　　小太监紧跟着宋添锦火急火燎的步伐，侧身道：“殿下，皇上要您直接去地牢。”
　　这话意味着，已经审完了，被压到地牢的就是幕后主使了。不，宋添锦认为真正的幕后主使是霍大元帅，他不会亲自动手，也不会让长子霍显动手，也许霍显还压根不知道他父亲的计谋，那么这个被推出来的这个替罪羊必定是霍家心腹。
　　只是没想到被关在地牢的竟是个在霍家占了举足轻重地位的智囊，曹仁文。若是没了他，霍家便只能如同一介莽夫在老谋深算、巧言令色的文官当中步步受困。这个智囊自然不会是霍家推出来的替罪羊，而是皇帝有意抓来的，只怕霍家早已因此乱成一团。
　　而那个霍家安排好的替罪羊自然也抓了，只是皇帝用了计将他二人扣在了一起。霍家有智囊，皇帝也有。不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抓到霍家智囊的把柄并将其关押，是动用了不少势力，看来皇帝是决心要和霍家较劲了。
　　“父皇，您打算将霍家怎么办？”
　　“收了霍家兵权。”皇帝低沉道：“你觉得蓝家如何？”
　　霍家倒后总要有人接替原本霍家手中的兵权，蓝家是最合适的，可皇帝也不会再将兵权如此轻易地交付于一家了。
　　“蓝家根基尚浅，蓝家兄妹都是骁勇善战的将才。将霍家部分兵权交给蓝家，剩下的除了分给其他家族一小部分，咱们自己手上也得抓紧了兵权。”宋添锦庆幸他们父子之间没有隔阂，要不然这话他是不敢说出来的。
　　皇帝点头道：“父皇不善用兵，可好在你擅长。都是父皇无能才没能收拢兵权导致霍家专权，又发生如今这样的事陷你于险境。你作为储君，手上也需掌些兵权了，只是霍家终究根基深厚，在军营中可谓人心所向，处理此事之时不可太过强硬，否则若是霍家破釜沉舟，宋家的皇位怕是也坐不稳了，这件事需要你母亲襄助一二，她是霍家女，又冰雪聪明，一定能劝住霍超武，况且霍超武掌握的兵权有一半是她的，她有谈条件的筹码。”
　　皇后闺名霍初，是霍大元帅霍超武的侄女，也是霍老将军的嫡亲孙女。
　　霍老将军一生征战无数，替大隗开疆拓土，霍家在军中的威望便是由他积攒下来的。而他忠肝义胆，一心只忠宋氏江山，先帝对他也是万分信任，放心地将兵权交到他手中。同时，霍家军也是大隗最骁勇善战的军队，霍家一时风光无限。
　　霍老将军生有三子，论上阵杀敌的本事，三子，也就是霍初的父亲最为突出，论统领的能力，长子最为突出，而二子则较为平庸。
　　霍老将军担忧子孙会借着霍家手中的兵权而肆无忌惮，做出叛国之举，便有意将军权分散给三个儿子。可惜天妒英才，三子战死沙场，霍老将军悲痛不已，他本想将一半军权都交到三子手上。好在三子的独女霍初巾帼不让须眉，他便将霍家一半的军权交给了霍初，霍家二子并无这方面天资，也无心于此，于是分给他的军权聊胜于无，剩下的便交给了长子霍超武。
　　霍超武却不似霍老将军那样忠心，他生出了别的心思，同时不满于军权的分配，他认为自己是长子，又是霍家唯一一个能继承霍老将军衣钵之人，理所应当接手霍家所有军权。
　　待霍老将军去世之后，他的野心便恣意生长。
　　他想要从霍初手中哄骗兵权，恰好先帝欲将他的女儿指婚给当时的太子宋知还，而那时霍初正与宋知还往来甚密，他便找到宋知还，以自己女儿让出太子妃之位，换取霍初将手中兵权交予自己代为号令。宋知还以为霍超武就算掌了再多兵权，这江山也还是宋氏江山，况且那一半军权终究还是在霍初手上，便同意了。
　　霍初起先不愿松口答应，但她考虑了很多天，终究妥协了。

　　宋添锦知道母后在后宫孤立无援很幸苦，敏妃虽与其有亲缘关系，可并不亲近，并且常年不往来，霍家如今的家主是霍超武，也不会向着她。
　　皇帝是不会主动去找皇后商量此事的，他们很久没能坐下好好说上一句话了，还是需要宋添锦亲自去说，可他开不了口。就算母后一向看淡这些事情，可这件事还是会给她的处境雪上加霜。旁人不知霍家的这些繁杂纠葛，只知霍家作为皇后母族被削弱了，打的是皇后的脸。
　　皇帝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曹仁文从前只是云游道人，前些年才被霍家收入麾下。只要找到霍家收服曹仁文的筹码，曹仁文也能为我们所用，靠着他便可彻底钳制住霍家。就算他说什么也不从，杀了便是，霍家没了他也成不了气候，无需担心。”
　　宋添锦敷衍地点了点头告退了，满心想着怎么安慰母后。
　　刚到翊坤宫，就听说皇后召见了霍超武。宋添锦心里更加五味杂陈了······
　　“皇后娘娘让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好好养身子，旁的事有陛下和娘娘呢。”碧螺传来话。
　　既然母后已经将事情解决，宋添锦便不想再去给母后添麻烦了，嘱托碧螺劝母后早些休息，便老老实实回了东宫好好养病，等他解了毒就要替父皇夺回霍家兵权，以后他来保护母后和阿玿。
　　当晚，都城谣言四起，夜色中一个又一个的人在四处奔走。
　　翌日，朝堂大乱，人心惶惶。
　　那些曾经谣传霍家狼子野心的大臣得到消息纷纷摩拳擦掌，连夜写了大小折子列了数条罪状等着添油加醋，慷慨激昂地准备着状词，最好这一次能彻底击倒霍家，令其从此一蹶不振，再无还手之力，他们也许还能分到些霍家的权势。
　　而那些站队霍家的暗地里也急着在撇清和霍家的关系，深感惶恐，关于霍家的任何字眼都不敢提，甚至各自找着门道拉拢关系，或是直接找上言官弹劾霍家，义愤填膺、满腔热血，仿佛从前跟着霍家分好处的人不是他们，这一次他们倒是懂得先下手为强，不再缩霍家身后畏首畏尾了。
　　令所有人不知所措的是，皇帝并未来上朝，只谴了太监来宣旨：“霍超武引狼入室，聘曹仁文此种心术不正之人为座上宾，令军权机密外泄，其子霍显，御下无方，未能察觉麾下有叛逆之徒，陷太子于险境，现收回霍家兵权，剥夺霍显封号。太子中毒，皇后忧心过度，为安抚皇后，朕姑且留霍家一个体面，暂留霍超武大元帅之职，罚俸五年。霍家二房受长房打压多年，此次二房长子霍安拼死护送太子回都城，立下大功，霍显之职便由霍安接任。另，由蓝焓代行大元帅之权。曹仁文为首十余人，明日斩首示众，与此相关者四十余人，杖责一百，流放边境。”
　　群臣皆面面相觑，皇帝明明知晓了霍家的不轨之心却又放其一马究竟是为何？霍家长房与二房就算向来不亲近，但终归都是一家人，这么做不怕长房卷土重来？不过他们也习惯了皇帝的随性，暂且收起了先前演戏一般的面孔，此时一个个又都是贤臣的做派了。
　　“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所谓放长线钓大鱼。树倒猢狲散，霍家长房已然失去了兵权，失去了那些拥护之人，势力已不似从前，现下只需等。若他们安分守己从此收敛便可放任其自生自灭，若真有那贼心，也不过以卵击石，干脆一网打尽。只要霍安把握住机会，摆脱长房的打压，皇后也不会受到影响。”皇帝没上朝却去了东宫同宋添锦商量。
　　留霍超武大元帅一职就是要杀杀他的威风，让他知道即使位再高权再重，兵权也是皇帝的兵权，天下是皇家的天下。皇帝能给他兵权，自然也随时能收回，皇帝能留他一条性命，将来也能随时取走。
　　皇后像往常一样用了早膳便会去鱼池边喂鱼，听说了皇帝在朝堂上颁的圣旨便生起了闷气，将手中的鱼食一下都撒进池子里，愤愤道：“谁要他看顾本宫的面子？本宫不稀罕！绝情的事早已做尽了，又何必在这种事情上画蛇添足？明明是自己另有盘算，牵扯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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