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锦

　　“海姆利希！”
　　施光寒手里的牛排停在嘴边，抬起头，意外地看到梁冠斌站在他面前，笑得亲切和蔼。
　　他放下手，从容地也打了声招呼：
　　“嗨，迈克。”
　　“这么巧？”梁冠斌笑眯眯地边说边在他面前坐下。“来杜宾办事？”
　　“嗯。公司让我来看看你们这边员工投诉，要求延长休假和涨加班费的事。”
　　女侍者很快过来给梁冠斌点餐，他显然是熟客，所以她直接问：
　　“一份酸奶酪腌肉三明治套餐？”
　　“对，加杯黑咖啡，谢谢。”
　　等女侍者走了，梁冠斌又接着刚才的话题：
　　“哦，那事。”他点头，“工会也正和我们协商。是有些麻烦。”
　　“不想听任工会狮子大开口，最好是能走诉讼程序。”施光寒拿起手边的巧克力奶喝了口。
　　“嗯。不过法院调停旷日持久，那些人一罢工回家，眼看马上就是旅游季，人手紧缺是个大问题。”
　　“他们选这时候闹事，当然是看着时间来的。”施光寒不以为意地继续吃他的牛排。“不过诉讼还是和工会协商，决定权在你们。”
　　梁冠斌笑笑。
　　杜宾酒店是SWH旗下连锁酒店，他现在是这块业务的负责人，当然希望事情是在他手上解决，而不是上头派人下来解决的。
　　所以他没有直接回答施光寒，只说：
　　“我们法务部也在研究方案。你去的时候他们应该正忙得不可开交。”
　　施光寒点头：
　　“确实挺忙。不过这只是他们同时在忙的好几件中的一件。”他切着牛排，慢悠悠地说，“在招到新的客房服务、保洁、司机和电工之前，说不定你们应该先招几个新的法务。”
　　梁冠斌保持着笑容，但脸上已经有点挂不住，语气也不禁有些烦躁：
　　“既然你也知道了……你说说看，不觉得最近很蹊跷吗？我看八成是有人故意陷害。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好端端的浴室玻璃会突然爆裂，冷水管会突然断水，连楼梯扶手都说断就断——”
　　施光寒似笑非笑地晲着他：
　　“你是认真的吗，迈克？故意陷害？有人？”
　　“当然！多半是我们的哪个商业对手。”梁冠斌一脸义愤填膺，“只要脑筋正常的人，谁会相信纯粹只是巧合？”
　　施光寒含笑，缓缓摇头，用他惯常的拖长调子，慢慢悠悠地说：
　　“当然不。同一时间发生这么些事，怎么会是巧合？”
　　“对吧？”
　　“但如果等监管局来调查才发现，问题是出在你们的设施定期维护不到位上，那么脑筋正常的股东们，恐怕就看不到你的‘商业对手’的存在了。”
　　“我们的定期维护一向——”梁冠斌条件反射地就想喊冤，但话到一半忽然语塞。
　　施光寒悠哉地撩眼觑他：
　　“铜墙铁壁？”
　　“当、当然——”梁冠斌气弱下来，讪讪地答，“一向是做得很好的。只是可能某些地方，可能……存在一些监管上的……”
　　女侍者过来在他面前放下他的午饭。
　　梁冠斌没有把话说完，只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垂眼望着餐盘，机械地蠕动腮帮子。
　　为了保持身材，他平时跟着迟天沅吃那些金牌营养师量身定制的无油少盐有机养生餐，只偶尔才能在工作日偷跑到酒店外的快餐店里点上这么一份午饭，作为自己为迟家公私两面上辛苦工作的犒劳。
　　酸奶酪和腌肉熟悉的味道在他嘴里糅合弥漫，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对此十分期待。但他现在已经没心情再去细细品尝这久违的美味。
　　那么大的酒店，还不止一个，偌大的集团里必然存在一些监管漏洞，也不是新鲜事，谁都知道。但从一开始，他就避免往这上头想。
　　现在施光寒一语道出，他一下慌了神。脑中电光火石间，联想起许多端倪——可能会很容易被外人发现的那些漏洞端倪——几乎当下就同意施光寒说的漏洞更可能是事实。
　　但这样一来，他的外观变为内省，顿时感到了压力。
　　一想到问题会是出在他的管理上，他就是吃山珍海味都几乎吃不出什么味道了。拿着三明治的手也不由微微颤抖。
　　倒是施光寒悠哉地吃完了他的牛排，一口气喝光巧克力奶，又要了杯咖啡。
　　“那些底层员工，他们发泄积怨的方式通常很简单。只要休假被取消，加班费还不到位，那么不管是浴室玻璃，还是冷热水管，或者楼梯扶手……酒店的每个犄角旮旯，都可能充满他们的怨气。这对客人和管理层来说，就会是大麻烦。”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敲诈。”梁冠斌气恼地皱眉，“我们不可能无休止地向这些贪得无厌的寄生虫让步。他们永远不会明白管理一个酒店集团有多难！我们有我们的成本考量！”
　　“他们不用明白。因为他们永远到不了你的位置。”
　　“但是——”梁冠斌思忖片刻抬起头，脸红脖子粗地试图把焦点从自己身上引开，“这只是可能性之一……”
　　“当然。再说就算有责任，那也是部门主管们的事，跟你的直接关系不大。”
　　施光寒这时倒不像刚才那么事不关己了，嘴角带了一点浅笑，语气轻松地安慰他。
　　梁冠斌却知道他其实是在说凭着迟天沅的关系，他就算有责任也不用担心。这反而变相地把他的心情越说越沉重。
　　看着施光寒，他甚为艰难地咽下那口三明治，试图为自己的无能再做一下辩解：
　　“下面人的事，我怎么可能每一个都管得到？”
　　“没错。”
　　“再说当初收购的时候在工会压力下保留了杜宾那么多基层管理。那些人职位不高，小动作却最多，跟我们也不是一条心，只会袒护自己手下的人——”
　　“那确实是个麻烦。”施光寒仿佛感同身受，语调也一同低落。
　　梁冠斌看看他，发觉自己似乎误解了。施光寒之前只是在陈述事实，并不是责难他。
　　也对，施光寒不过就是个旁观者，有什么必要找他麻烦？
　　他暗暗松口气，瞟了施光寒两眼：
　　“你知道的吧，凯普的总裁伯德明年退休？”
　　凯普国际是SWH的全资子公司，专门负责公司在欧洲百货业的投资，总部设在英国。
　　施光寒眼波流转，轻轻瞟向他：
　　“不错。”他面露懵懂，“怎么？”
　　“呃……”毕竟和他不熟，梁冠斌吞吞吐吐，不好明说，“天沅……珍妮弗和我说过，想去英国住段时间……我们在伦敦南肯辛顿的那套房子，还没去住过……”
　　施光寒这才故作大悟：
　　“啊——你是说你想去凯普？”
　　梁冠斌谨慎地看看他，边笑起来：
　　“如果能行当然……哈哈，你不用当真，我就是忽然想到，随口这么一说……”
　　施光寒微笑：
　　“杜宾的环境是让人不太舒服，人事错综复杂。你在这里如果觉得施展不开拳脚，说不定凯普确实更适合你。”
　　梁冠斌大喜：
　　“你也这么想？”
　　“为什么不？”施光寒显得相当通情达理，“你又不是没有能力。你不是和珍妮弗一样毕业于哈佛吗？”
　　“对，对。”梁冠斌连连点头，又做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扯出他在各种场合宣扬过八百遍的经历，“我们是同学——同班同学！在哈佛时就在一起了……”
　　“那不是很好吗？”施光寒很配合，当即理所当然地摊开手，“名校毕业，老板的女婿，珍妮弗的丈夫，出任凯普总裁有什么问题？”
　　梁冠斌琢磨了这么久的小算盘终于能对人和盘托出，而且对方还如此善解人意，他高兴得控制不住表情，几乎是手舞足蹈地对施光寒伸出双手赞叹：
　　“所以、所以这也不是妄想，对吧？我是很实事求是的，对吧，海姆利希？”
　　“对呀。”施光寒唇角勾起附和的笑，“非常……实事求是。”
　　梁冠斌欣喜地连点好几下头，正要再说，施光寒却先开了口：
　　“不过这事你要谁帮你提呢？”
　　梁冠斌张了张嘴，笑容和嘴一并卡住。
　　“珍妮弗？”
　　梁冠斌难得在这公司里受人看重，这时已对他生出知遇之心，不禁揣摩着他的表情，斟酌地问：
　　“……不太好，是吧？”
　　施光寒做出为他忖量的模样：
　　“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也知道那是个肥缺，很多人等着填上去。你在这里四五年又一直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当然，我知道不是你的问题，主要有环境的因素——珍妮弗如果帮你，会被人说不是凭借你本人的能力……再说老板对她可能也不是那么——”
　　他欲言又止，做了个“你知道的”表情。
　　“是是，我知道。”梁冠斌有些失落地点头。
　　施光寒说的他早想过，也知道迟天沅对迟国堃的影响极为有限。
　　况且就是迟天沅他也未必搞得定。
　　他老婆在表面上对他从来都和颜悦色，但他知道那大半是为了用来对外展示，或是敷衍他。事实上她对他的能力也没有那么信任，这才是最让他沮丧的地方。
　　“除非是——”
　　“大哥？！”
　　“对。”施光寒缓缓点了个头，“如果是泰特帮你，那又不一样。”
　　梁冠斌眼睛一亮：
　　“有道理！——有道理……但是，大哥他肯帮我吗你觉得？”
　　施光寒歪头耸肩，高深莫测地端起咖啡喝了起来。
　　梁冠斌自己也知道如果连他老婆都不肯帮他，迟天沛那条路走起来只会更为渺茫。
　　但迟天沛的地位和人望又岂是迟天沅比得了的？与其费时费力地去讨好迟天沅，不如直接把时间花在迟天沛身上。
　　再说迟天沛以前也夸过他一次两次的。
　　只是这大舅子和他也并不很亲近，他得怎么下手才好？
　　他满怀指望地瞅瞅施光寒。
　　之所以对这么个职位不高的法律顾问一直客客气气，不全都是看在迟天沛的份上么？迟天沛身边的人，其实比他亲妹妹还有影响力。
　　梁冠斌故作姿态地欲言又止：
　　“大哥他……”
　　“嗯？”施光寒貌似并没有马上看出他的意思，只是忽然想起来，“哦，你这事可能得过阵子再跟他提。别现在。他最近有点心烦。”
　　心烦？
　　梁冠斌想了想，忽然感觉是接收到了很具启发的信号，灵光一闪，越过桌面，向施光寒凑过去：
　　“是……老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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