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

　　萧朔应下了周佑之后其实并没有全然睡去，精神极度疲惫，却因为心中仍有挂念的事，所以仍保有一丝清明，迷迷糊糊间听到的便是一阵混着雨声的杂乱足音，“哗啦”一声响后，便是感觉自己似乎被人轻轻放在床上，接着便是周佑焦急地高声叫喊着“老夏！老夏！”

　　萧朔迷蒙中感受有人靠近他的身旁，鼻子闻到一股很令人怀念的香味，一个感觉很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的声音贴在自己耳边响起了与周佑的焦急完全相反的懒散的声音“似乎没什么问题”，随即指尖一痛，又很快被棉花一类的东西按住，微小的疼痛消失的时候手里多出了一个椭圆形的冰凉小物件。

　　“好了，周队长，你也别杵在那，保持空气流通对病人有好处”那个声音在说到“病人”两字刻意加重了，脚步声渐远，门被轻轻阖上。

　　在脚步声听不清了之后，萧朔才勉强自己睁开了眼睛：周围尽是白色，白色的帘布把床的三面得结结实实，只有他左手边的帘布似乎是扯得太着急没能完全遮住。

　　透过床与帘布的间隙，萧朔得以清楚看见隔壁床铺的情况，那边的床铺紧靠着的窗户没有关牢。雨丝从缝隙间溜了进来，在雪白的床单上晕开了一小片阴影。

　　萧朔确认自己所在的地方是队里的医务室之后，才将视线收回，尝试坐起，却因为疲累没有完美消除，一只手撑住即将滑下的身体，随后看向自己手中被塞入的那枚椭圆形的东西——那是一个遥控器，还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选择在你”。

　　选择在他？萧朔眼底划过一瞬的戏谑，随手将纸条重新塞回远处，用头下的枕头替下了无力撑着身体的手垫在腰初，坐在床上半倚这床头，然后便按下遥控器，萧朔眼前的显示器在一阵呲呲的电子音之后，首先听到的便是周佑的声音：“他真的没事吗？”

　　画面中另一个穿着白褂的短发男子盯紧了手中轻轻摇晃的试管，等到其中的红色液体渐渐变为透明，才从容地取出部分滴在玻璃片上，放在电子显微镜下，仔细确认过血样之后才说道“恩，目前看来呢。”

　　“什么意思？”周佑听完男子的话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平日里总是显得过分轻松的表情倏地消失，不自觉地朝着男子逼近了一步。

　　但是男子并没有被周佑的表现影响，他将血样小心从显微镜下撤出，将其仔细收在放置样本的隔光的柜子中，摘下手上的一次性医用手套“我刚刚检查了萧副队的血液，他入队时检查的第二性别性别明明是B，可是图谱样本却和A有相似的部分……”

　　男子看了一眼并没有因为他的话动摇分毫的周佑，倒也没有很在意，从放置样本的柜子旁走到周佑面前的转椅上坐下，“而你，明明是A，却检查出了已被标记，要是我没猜错的话，缠绕在你的信息素中的标记者就是萧副队……”

　　“老夏！”周佑听到这里，直接开口打断眼前人的话，拽过另外一张椅子，跨坐在那里，手臂垫在椅背上，面朝着被称为“老夏”的夏义生，笑着问道：“你想问什么？”

　　夏义生与周佑静静地对视了一会，突然也笑了出来，黑眸沉沉充斥着一种狂热“所以你们——我的师姐，你们成功了？！”

　　周佑歪着头仿佛不知道夏义生在说些什么，笑得很是纯良“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夏义生说到激动处，直接站了起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们成功了！成功了！啊啊，这是奇迹，你知道如果这个事被学会发表出来的话，师姐和你，我们……”夏义生语气亢奋，好像是一个最清醒的疯子，又好像一个见到神迹而陷入疯狂的教徒。

　　周佑看着夏义生在自己面前的表现，知道一时半会没有办法和他正常说话了，便准备起身去查看萧朔的情况，在周佑的手抓住门把手的时候，夏义生的声音却从身后传了过来“你不打算告诉萧副队长吗，我没记错的话，你喜欢他？”

　　“他知道”，想起萧朔周佑崩得紧紧的身形突然放松了下来，他的手离开了门把手，转过身俯视着重新坐下的夏义生，像是他说给自己听的，声音压得极低“我的副队长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答案”，说完这话周佑看着一脸欲言又止的夏义生的脸，语意间带着一点郑重，“夏叔，您知道的，感动从来不等于爱情，只会干扰判断，您和她不是最好例子么？”

　　听到周佑说到“她”的时候，夏义生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后又做出要上前打人的架势，生气地吼道“叫什么夏叔，说好在队里喊我老夏，滚吧，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周佑听完夏义生的话，潇潇洒洒地就离开了，远远地传来一句“是、是，小子告退。”

　　“臭小子”夏义生气冲冲地坐下，沉默半晌，从自己的白褂内侧口袋掏出一张有些老旧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笑靥如花，语气中满是怀念与深藏的宠溺裹挟在雨中：“小羽毛，你知道你的儿子和你如此相像吗？”

　　萧朔看着黑下去的显示屏，不发一言，寂静的空间似乎只剩下窗外的雨声，他将遮住视线的帘布全部打开，双臂环住屈起的膝盖，仍由自己沉溺在黑暗中，可是这次黑暗并没有起到安抚他的作用，雨打在窗上，也落在他的心上，脚步声渐近的时候，调整自己的呼吸，也许是时候正式拒绝周佑了，萧朔如此想着抬起了头，直视着那扇即将打开的门。

　　于是周佑打开门的时候，便看到自己刚刚还在担心的人正坐在床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他屈起的膝盖上，指尖自然下垂，一双桃花眼认真地看向自己。
　　周佑看到那双眼睛，大概猜到萧朔有想要对自己说的话，进了房间之后便把门带上了，坐在萧朔的床边，不发一言地与那双眼睛对视着。

　　风雨渐大，雨点急速地敲打着窗，风声夹杂着窗户框对撞的金属的碰撞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宛若哭泣的声音，周佑一直没能等到萧朔开口，见风雨已经开始往房间里灌了，担心萧朔受风，便起身走到窗边，关紧窗户风雨全数阻在窗外，说来也奇怪，不过是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可是犹如凶兽的风雨看起来却没有那么狰狞可怖了，风雨不进，室内的的温度也渐渐回转。

　　“我做了一个梦……”萧朔看向窗户外的风雨，哑着嗓子开口。
　　周佑并没有转身，只是通过身边窗户的玻璃仔细观察着身后的人神情，看到萧朔的视线似乎是透过他望着什么一样，“是噩梦吗？”

　　“不，也许并不坏”，萧朔压在嗓子里的笑意听着像是孩子得不到糖果时瘪着嘴将哭未哭的声音，然而萧朔此刻的表情却是淡淡的，如果忽略萧朔此刻崩得有些发白的指尖的话，应该就没有办法确实了解萧朔的话的分量了吧。

　　“是什么样的梦？”周佑小幅度地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所有的情绪，避开被雨淋湿的地方坐在床边，看向萧朔，尽量轻松地继续说着，耸了耸肩“毕竟我是对付这些的专家。”

　　他们两人都知道下面要说的并不是能够简单命名为“梦”的真实吧，可是谁也没有挑破，只当作一个梦继续聊了下去。

　　萧朔用着仿佛再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平淡的语气继续自己的话“我一个人半跪在茂密的雨林里，武器重得抬不起来，周遭的血迹有队友的，有敌人的，也有我自己的，然后我看到了……”

　　周佑听着萧朔突然的停顿，从萧朔镇定的表情中看出了几分挣扎，心突然像是一个被戳破的气球，啪地一声炸得他自己头昏脑胀、痛不欲生，但是却不得不继续等着萧朔的下文。

　　因为周佑知道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阻止萧朔才是在轻视萧朔的觉悟，那才是周佑无法原谅的，不管他是多么想将眼前人藏在无人知晓的小岛，保护他免受一切纷杂俗世的伤害，但是如果那不是眼前人希望的——那么不管多少次，他都会选择站在萧朔的身边，风雨共济。

　　“我看到了……”萧朔低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才接着顺了下去“我看到我的教官站在我的身后满手红色，她放手的匕首没入我的腰背”，说着萧朔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唇瓣，仿佛无法呼吸一般小口地唤着气。

　　周佑见状，挑了一个玻璃保温杯，从床边的水壶中倒了半杯热水塞到萧朔的手里，水的温度顺着萧朔的指尖满盈到他心里。

　　“我是黑暗里的影子，一旦命令下达，我就一定会完成，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萧朔的视线终于放在眼前那双看似冷静的黑眸上，语气柔和但是坚定“但是你不行，战争结束的现在，民众还需要‘英雄’成为他们面对新生活的路标，你收下那枚勋章的时候，你不能任性地选择与我同行了，这件事你应该比我清楚。”

　　萧朔感觉周佑包住自己的手用了几分力气，便知道自己猜的大概没错，想来也是，“乌托邦”这事可大可小，如果不是因为联邦刚刚结束战争，怕这事被有心人利用、事态进一步扩大，完全没有启用萧朔这枚暗棋的必要，更何况“三星”中对于从敌军大本营重新回来的萧朔表示不信任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了，但还是把这件事交给萧朔，或许是真的无人可用，也或者是为了在关键时候，舍弃一枚存疑的棋子罢了。

　　这种事萧朔能想明白，周佑更可以，但还是一头撞了进来，因为……

　　周佑对上萧朔的眼睛，强势开口打断了萧朔刚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拒绝的话，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萧朔，执拗地想把眼前人从眼中印到心底，笃定开口“我当然知道很多时候人总是要受限，这些年大大小小的的军功章我也算拿了个遍，荣誉背后的骨山血海我见得更多，我曾经为了自己踏上战场，战争结束的现在，我已经有选择的自由了”

　　这种事其实很难说谁对谁错，站的角度不同所得出的结论不同罢了，萧朔与周佑也没有在此争个是非对错的意思。

　　“你不是一直在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掺和进来吗？”周佑的神色严肃，放开了萧朔的手，双手避开萧朔的脚撑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开口说道“三个月前，我的副队长接受了司令部的直接命令不告而别，关于任务内容却语焉不详，我在其他事情时无意间撞上了，虽然估计是那帮老不死的想拉我入局，但是送上门的线索当然不能放过。”

　　明明是很严肃的事，到了周佑嘴里就和菜场买菜一送一不买就吃亏了一样轻松写意，背后的事比如周佑专门从备选任务中碰巧找到了那么一个任务，又那么巧得到了和萧朔的任务有关的线索，毕竟“无巧不成书”，要按周佑的说法大概就是他和萧朔的缘分是天注定的。

　　当然周佑的这一套萧朔是不吃的，萧朔认真地纠正道“从队伍编制来看，我并不能算你正式的副队长……”

　　“是这样吗？”周佑又一边眉挑起刻意做出疑惑的表情，显得他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你确定吗？”

　　萧朔看到周佑的表情，心里警灯长鸣“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周佑拖长着语尾，慢慢蹭到萧朔身侧，半边身子基本处在悬空状态“就是把你的副队长的头衔坐实了而已呀”

　　“你……”萧朔气结，面对周佑突然的一出，愣了几秒后才接上放弃挣扎一般拍开身边的某人，扯过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闷闷地说道“我知道了。”

　　联邦空降过来的“副队长”没有实权，在人员编制上讲仍是司令部的直属，但是周佑这么一出直接把萧朔从司令部划拉到自己队伍名下，那么按照联邦的规定，司令部的任务传达就绕不开318小队，就是说如果司令部还需要萧朔继续调查“乌托邦”的事，就只能针对整个318小队下达文件，再由队长分派下去，但是这种明晃晃从司令部抢人的奇葩，遍数整个联邦怕是只有一个周佑，毕竟没人想给自己添麻烦。

　　“初初，生气啦？别这样呀~”周佑顺着萧朔的动作坐在床边，上手轻轻拍着眼前的被子团，笑得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在迟迟没有得到萧朔的回应的时候，贴在萧朔的被子严肃道“想增加我活着回来的几率，不如给个‘甜枣’？”

　　萧朔沉默了，周佑倒也不急，老神神在地地保持着有些别扭的姿势等着萧朔的回答。
　　“我不能答应你”，不一会萧朔开口说出了答案，周佑耐心地等待着下文，“至少现在不行，等到‘乌托邦’事了再说。”
　　——如果这能让周老不至于白发送黑发，如果到时候我还能活着的话，萧朔心里默默补充着。
　　萧朔一向重诺，这或许萧朔第一次许下的，可能没有机会兑现的话语。

　　周佑盯着自始至终都躲在被子里的萧朔，脸上没有得到许可的高兴，反而越加凝重，只是拍着萧朔的动作依旧轻柔，嘴里还胡乱哼唱着记忆中的童谣，及至萧朔的呼吸平稳，才把人从被子里挖出来，手指抚过萧朔闷红的脸，眼中闪过温柔与决意。

　　在两人都过分专注于对话、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黑屏的显示器仍然闪烁着淡淡的红光。
　　“嘟”，电话刚响了一声便被接起，接电话是一个女子，黑发被随意地挽起，五官相貌与萧朔有三四分相似，穿着简单干练。
　　电话那头的夏义生的声音传来“师姐，按照约定，视频传给你了。”

　　夏义生的师姐、萧朔的母亲虞露拿过自己的终端确认着视频内容，漫不经心地“恩”了一声便也没管那边的絮絮叨叨，直接挂了电话。
　　正当虞露看着视频中萧朔与周佑的对话时，她的实验室门外便传来敲门声，“虞博士”。
　　“进来”，虞露并没有抬头，门口的人进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很习惯虞露的作风，将两杯咖啡放在离虞露较远的地方，便静静地离开。

　　良久，虞露从夏义生传来的视频中抬起头来，端着两杯咖啡走到自己摆在阳台上的相框前，相框里面摆着一张温柔地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的女子的照片，她将其中一杯咖啡搁在相框前，举着另一个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小羽毛，你的儿子比我想象中的能干，果然是你的基因好，可惜”说到这里，虞露下意识地撇了撇嘴，“你看男人的眼光实在太差。”

　　“看他那样子应该是是没打算遵守他对我的承诺？”虞露说着轻轻呷了一口咖啡，很是惬意地让咖啡在自己的舌尖上停留了一阵，把咖啡放在一边，想起当时周佑在她面前的样子，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对着照片里的女子接着说道：“不过，你觉得他能听懂我家初初话里的意思了吗？如果到期限前，他还是没办法打动初初的话，到时候”
　　虞露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端起咖啡一饮而尽，未尽的话语飘散在空气中，只余下照片中的女子依旧笑着看着世事沧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