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道

　　百川派乃首屈一指的修真名门，实力自不必说，规矩也颇严，七百五十四条门规不多不少全部刻在山门边的玄真岩上，安排得明明白白。
　　晏柒风从未正眼看过门规，能背出来的就那么几条，有几条是师父苦口婆心在他耳边车轱辘不小心漏进去的，剩下的是他以身试法亲自作死试出来的，所幸关道长本人对授业虽然狠抓严打，不过到底也没丧心病狂到罚晏柒风抄门规——
　　有这功夫，还不如罚抄符咒。
　　在关道长看来，自家徒弟除了有点独来独往，别的都挺好，不挑事，别人找事也不怕事，偶尔折腾出点无伤大雅的小篓子，比如少年人之间的小摩擦小磕碰，比如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次试图挑衅律规河内的护山阵法，在关道长看来倒也问题不大，犯不着上纲上线地搬出门规。
　　况且这小子深谙阳奉阴违之道，认错的时候十分情真意切，关道长天大的火气也融化在他痛改前非的深刻反省里了，即便知道他回头换个花样继续作妖，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
　　晏柒风除了师父，他谁也不愿意亲近，不为什么，就是看那些师兄弟不顺眼。
　　一门七系本是同源，许是这百川本源剑法十分包罗万象，于代代传承中演化出无数变式，几经缮治精研才得以分化成如今这七大系。因侧重的方向不同，路数风格也大相径庭，各系弟子之间难免心里暗自较劲，时间长了，这点较劲从私底下的暗流涌动发展成了明面上的拉帮结派，恃强凌弱之类的事没少发生。
　　毕竟，门规只说“不得私下斗殴”，可没说不能私下“切磋”。
　　晏柒风原本是奉师父之命来找姜泽带他去清静谷开灵识，虽然百般不情愿但还是捏着鼻子去了集虚斋，结果没逮到人，转到侧峰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两拨人面对面站着。
　　凭借多年被找茬的经验，晏柒风一眼看出这两拨人是杠上了。
　　说杠上也不完全对，因为人少的那一拨似乎有心装鹌鹑，一个个缩手畏尾地互相使眼色 ，另一拨就随意多了，表情轻松戏谑得像是来看好戏的，不知道是不是仗着人多。
　　晏柒风眯眼辨认了一下两拨人长袍纹饰上金星的位置，看来是开阳和天枢，人少的那边是开阳弟子。
　　鹌鹑里面也有不那么鹌鹑的，一个矮个子开阳弟子来回看看自己的同伴和那名正正挡在前面等得一脸不耐烦的天枢弟子，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咬牙道：“倒要讨教！”
　　这少年看着跟细竹竿儿似的，发色也比旁人浅上几分，与他那几个高高大大的同伴相比着实豆芽菜了点儿，就这么不自量力地横剑一挡，连那泛着菜色的发梢末尾都仿佛透了一股心余力绌的尴尬。
　　罗烆站在一帮天枢弟子中间，他双手环胸抱着剑，漫不经心地嗤笑了一声：“子乾，让着点。”
　　林子乾装模做样施了个持剑礼，也没用什么招式，直接劈头盖脸一剑抽过去，竹竿儿少年勉强提起剑试图挡一下便被这力道不小的一击打偏了剑，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又一剑追至，刁钻地袭向他的右侧肋骨上方。
　　少年狼狈地扭身急躲，堪堪避过这不怀好意的一剑，却没躲过林子乾毫不客气的一脚，整个人被狠狠地掼在树上然后又顺着树身滑下摔在地上。
　　众人一看，他的右臂手肘怪异地扭曲着，估计是断了。
　　林子乾走过去，俯身盯着少年疼到发白的脸，拿剑一下一下地磕着少年的右臂：“真是对不住，下手重了点。师兄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没事儿不要强出头，出来丢人好玩儿啊？嗯？”
　　说完偏了偏头，跟身后这帮人一齐大笑起来。
　　少年用左手撑了撑地，没爬起来。
　　等笑够了，林子乾直起身，瞥了瞥那几个戳在一边不敢吱声的开阳弟子：“下一个？”
　　几个开阳弟子方才缩在后面站成了一摞木桩，这会儿终于有人动了动，飞快地扔出一个赤红与琥珀二色融糅的环形物事，大约是个琉璃环。只听那人色厉内荏道：“……这东西你们要就拿走，别乱来！”
　　子乾伸手接住了这物事，满意地在手里掂了掂。
　　一下，又一下。
　　啧。
　　一根带槎的树枝子嗖地飞来，穿过琉璃环将它正正钉在旁边那棵树上。
　　在场的所有人均是一愣，齐齐转头，才发现，来人是晏柒风。
　　“晏柒风，这里没你什么事。”
　　晏柒风充耳不闻地继续走过来，连个眼神都没给。
　　不认识，不重要。
　　被无视的那个天枢弟子大概觉得有点没面子，转头看了看罗烆。
　　罗烆盯着晏柒风，眼睛眯了眯。他面庞窄削，鼻尖一颗小痣，眼尾细长上挑，微微泛点红，这么一眯，过分秀气的眉眼霎时带了点阴戾。
　　一时间没人吭声，晏柒风慢悠悠晃着步子，走向那个正试图靠着树站起来的竹竿儿，半道儿忽然脚步一停，抬眼扫了一圈天枢系众人。
　　然后收回目光，不紧不慢拔出了剑。
　　罗烆放下了胳膊，冷冷地出声：“你要做什么？”
　　晏柒风微微仰头，枝叶有点密，位置有点高。
　　他透过繁密的枝叶望着天空，缓缓地说：“要有光。”
　　“什……”
　　未待众人反应，晏柒风突然扬手，千里带着一声清啸飞起，随后双手结印，金色的符纹一闪而逝，千里剑剑身散发出炫目的荧光，悬停在半空。
　　在一片怔愣的目光中，晏柒风顶着一片圣光，步伐缓慢而不失坚定地走向挂着琉璃环的树，活生生走出了普度众生的气度。千里剑随心意而动，挑下那个琉璃环，悬在半空待命。
　　晏柒风说，要有光。
　　不远处的树丛后面，姜泽叹了口气，在心里冲他这位师兄抱了抱拳。
　　看见没有，腔调。
　　他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这边人少，灵气充沛，他坐在潭边循着师父的指点开始打坐。
　　“神凝紫府，息游周身，气聚丹田……”他盘坐闭目，感受着微弱的气息在体内艰难地游走，停滞。这几日一直如此，他心气烦闷间，忽然听到树丛外有吵闹声。
　　姜泽冷眼看了一会儿，见识了名门败类的不要脸。
　　几个开阳的弟子大概是发现了什么奇物，打算拿回去问过师长，十几个天枢弟子路过，顺其自然地想要截胡。那几个开阳弟子看起来高大，却是没一个骨头硬的，一听要动手“切磋”就哑火了。倒是里面看起来最弱的竹竿儿反倒硬气一点，可惜技不如人。
　　姜泽看着那几个人高马大的人形鹌鹑，心想：我要是那竹竿儿，回去第一件事先跟这几个废物怂包绝交。
　　至于挑事那帮人，姜泽扫了扫那几个方才笑得最热闹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姜泽起身准备换个地方，他无意参与同门争端，更没有替谁打抱不平的热心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一个连剑法的门都没入的，就不上赶着找打了。
　　谁知一步还没迈开，他那个同系师兄不知从哪儿蹦出来凑热闹了。
　　他一时有些为难，是直接走人，还是继续待着。
　　虽说他对晏柒风其人无甚好感，可好歹俩人都是师从关道长，这个时候跑路感觉不太厚道。他知道这个师兄是有点本事，但毕竟对方人多，万一顶不住，他看情况不对还能跑个腿给师父报信。
　　这边晏柒风正旁若无人地隔空端详了一会儿琉璃环。
　　其实凑近了看这环的材质并非琉璃，比琉璃稍清透一些，外观倒也无甚特别，只是透过千里剑发出的荧光，半透明的环身内里似乎是流质，微不可察地晃动着，隐隐地含有一丝血气。
　　这东西，不可能是百川派的。
　　他不动声色摸出一块帕子，隔着帕子取下环才收了剑。
　　罗衍眉头皱了皱，盯着晏柒风笑了一下：“这东西看着不寻常，师兄弟几个正好路过，看他们遮遮掩掩不大对劲便问了几句，谁知他们竟然还动上手了，这种来历不明之物岂可私藏，晏兄若是没别的事，我们就先拿去交给师长了。”
　　竹竿儿已经捧着胳膊站起来了，此刻正气得哆嗦：“你胡说……”
　　林子乾上前就想给他一肘子，“闭嘴！刚才我揍得轻了——”
　　千里剑的剑鞘抵住了林子乾的肩，晏柒风眼皮一掀，扫了一眼竹竿儿：“你说。”
　　竹竿儿愤愤地开口：“分明是我们在林中发现了此物，正准备拿给师长们看看，谁知这几名天枢弟子上来就要抢，现在反倒诬陷我们要私藏……”
　　晏柒风盯着竹竿儿：“林中哪里？”
　　“小漓潭后面有一处暗穴，这环便是在穴口处发现的。”
　　小漓潭后面还有个暗穴？晏柒风垂眼又看了看这个环，比起这环，他更惊诧的是，百川派大大小小的山头上竟然还有他没探到过的洞穴？
　　林子乾被这一挡十分恼火，前进不得，见晏柒风没注意，猛地出掌拍向晏柒风的手腕。
　　晏柒风像是早有预料般侧身一闪，衣摆顺势散开，十分轻松写意地避开了这一掌，林子乾瞅空立马转向晏柒风拿着环的左手！
　　“啪！”
　　晏柒风右手肘一挡，反手抓住林子乾的手腕一拧一推，林子乾一时不防，被自己的左手背正正地打在脸上。
　　待他懵完了再抬眼瞪向晏柒风时，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嘶嘶”地挤出来：“晏、柒、风……你敢！”
　　晏柒风：“……”
　　这有什么不敢的，只是他也没想到林子乾这么草包。不过眼下似乎道歉也不合适。
　　顿了顿，晏柒风下颌一抬，学着林子乾耍横的样子勾了勾嘴角：“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没事儿不要强出头。”
　　这不是挑衅，是羞辱。
　　罗烆伸手拦住愤恨地要提剑上前的子乾，寒声道：“晏柒风，你无故对同门动手，眼里还有没有门规了？”
　　姜泽来不及感叹此人颠倒黑白的厚颜无耻，只见晏柒风闻言冷笑了一下：“怎么，我揍他还需要按着门规的要求揍？要不你给我背一段，我重新揍？”
　　话音刚落，罗烆已经迫不及待一剑劈了过来。
　　罗烆算是天枢系师长千嵩道长的得意门生，自然不是草包，早就看那个晏柒风不顺眼了，正好借了这个由头一较高下。
　　凌厉的剑招看得人眼花缭乱，释出的剑气相互碰撞抗衡，周围的弟子唯恐被误伤，赶紧散开了一大圈。
　　只是二人交手还没几个回合，不知是不是横冲直撞的剑气触发了什么，二人头顶上方的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旁人只顾盯着中间缠斗的二人并未发觉，姜泽却是敏锐地注意到了。再定睛一看，那片空气居然出现了淡淡的褶皱。
　　不好！
　　姜泽直觉有问题，当机立断奔过去，二人正斗得不分你我，姜泽近不了身，情急之下赶紧叫停：“住手！当心头顶！！”
　　很快有人也发现了二人上方的异状，惊呼道：“上……上面！”
　　晏柒风分神往上方一看，气流漩涡已然成形，心下暗道要糟，正欲脱身，却见罗烆斗红了眼一剑刺来。晏柒风不得不提剑一挡，就在这当口，他猛然发现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被一股吸引力牵拉起来。
　　姜泽心下焦急，但还算冷静，他转头时忽然发现草丛里有一截长绳，估计是谁捆完东西随便扔在这里的，于是赶紧捡过来把绳子的一头甩过去，试图让晏柒风拉住——拉不住就算了，他仁至义尽，回去请师父要紧。
　　谁知这一甩，晏柒风没拉住，罗烆倒是拉住了，他被这莫名奇妙的吸力弄得一阵恐慌，本能想要拽住什么东西，结果这一拽，姜泽被带得狠狠往前一扑，好死不死地扑进了那个漩涡吸力的范围。
　　在那个无力的瞬间，姜泽模糊地想着，要是他跟晏柒风俩人有个三长两短，师父就没有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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