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道

　　姜泽觉得自己像是一头撞进了水中，然后开始不断下沉——
　　“嘭！”
　　落地的时候是屁股先着地，他也顾不上疼了，本能地伸手撑了下地打算先站起来，这一下不知道摸了一手什么东西，温温热毛乎乎，好像还在动……
　　姜泽心底霎时毛了一片，随即手腕一阵锐痛，他想都没想飞快地缩回手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同时惊魂未定地转头一看，一只金毛白爪的小貂已经被晏柒风眼疾手快地掐住后脖子拎了起来，正龇着尖尖的獠牙挣扎，看样子打算扭头再给晏柒风的手来一口。
　　“焰貂……”晏柒风对着这只小貂一脸凝重地看来看去，然后转过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姜泽手腕上几个血洞，“师弟，这小貂不是凡品，恐怕……”
　　姜泽一下子血凉了，恐怕什么！有毒吗？他会死吗？你倒是说完啊！
　　“恐怕……”晏柒风打量了一圈四周，应该那只古怪的环把他们坑到这儿来的，只是出乎意料，此地并非什么魔窟鬼蜮之类的凶险之地，入眼处皆是朴素清雅的黛瓦白墙，回廊曲折，院子里栽了大片的紫色婪尾鸢，像是谁家老宅的后院。
　　“这是什么地方！晏柒风你又搞的什么鬼！”罗烆握着剑警惕地四下打量，面色愠怒地开口质问。
　　姜泽只顾瞪着那只油光水滑的幼貂:“恐……恐怕什么？”
　　晏柒风揪着小貂的后脖子对着罗烆翻了个白眼，“恐怕这玩意儿牙尖嘴利，张口乱咬的本事也非同一般呢。”
　　姜泽：“……”
　　晏柒风看了姜泽一眼，这小子先前大概是刚好路过吧，看着闷声不吭的想不到关键时候还挺仗义。加上有了罗烆这种货色的对比，晏柒风顿时觉得自家师弟真是横看竖看顺眼得不行，便从怀里掏出帕子扔给姜泽：“止个血吧——哎不就是咬了两个洞么你一脸快死的表情怎么回事？”
　　姜泽倒抽了两口气，接过帕子低头包扎，一点也不想跟此人多废话。
　　罗烆吊着眼梢忿忿地正欲开口，却听不远处假山后有脚步声传来，看样子还是好几个人。三人来不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迅速躲进一丛婪尾鸢后面。
　　“四小姐！四小姐您这小灵宠要不还是让阿丰去找吧，您还是先去换身衣裳吧？”
　　少女大步流星地走来，几个下人打扮的人匆匆跟在后面。
　　这“四小姐”看起来不过豆蔻之年，手持一根花棱银刺九节软鞭，一袭月白的短打练功服，圆圆的小脸上一双墨黑的眸子，看着十分灵动可爱。
　　“赵叔，能不能别老盯着我啊，我就去找一下宝宝，耽误不了多久。”少女抹了抹额上的薄汗，有些无奈道。
　　“哎哟四小姐，今日本家有宴，您这练完功夫就时辰不早了，再找个小貂就真的来不及了，咱们得快些过去了。”赵叔苦着脸跟在后面。
　　姜泽屏息看着他们向这边走来，总觉得这几人不知哪里有点奇怪，但也没功夫深想，毕竟心里正慌着呢，他们三个贼头贼脑蹲在人家草丛里，其中一个还捉着人家院子里“不是凡品”的灵宠小貂，怎么看怎么像结伴来偷貂的……
　　晏柒风心狠手辣，一张定身符拍在“宝宝”屁股上，一边捋着僵住的小焰貂，一边头也不抬地摆弄着那只环。
　　估计之前打斗时这环的某个禁制被破坏或者触发了，但看外观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并没有什么符咒显现……行吧，稍微够点档次的法器一般不会把内嵌的符咒摆明面上。
　　四小姐大约是被劝住了，望着这边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行吧，那待会儿让阿丰找一下吧，肯定躲在这儿呢。”
　　姜泽松了口气，待一行人往另一个方向远去，赶紧小声问看起来最沉稳镇定的晏柒风：“怎么样师兄，看出回去的办法了吗？”
　　“既来之，则安之。”晏柒风把环往怀里一揣，一脸胸有成竹的平静。
　　姜泽：“……”
　　哦，那就是没看出来。
　　他不知怎么就心领神会了这句话的意思，并且触类旁通领会了深层含义：听天由命。
　　姜泽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晏柒风稳如泰山的侧脸，感觉此人可能是个惯会虚张声势的主。
　　罗烆是一刻都不想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立马转头问，“你什么意思？”
　　晏柒风把“宝宝”往手边草丛一搁，转头笑笑：“你猜。”
　　罗烆愣了愣，眉毛一下子竖起来了，姜泽觉得要不是场合不对，两人能再干一架。
　　大概是顾忌到三人目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罗烆强行压下火，沉着脸正要出声，晏柒风突然竖起食指放在嘴前示意大家噤声。
　　“你们不觉得，刚才那几人的服饰，不像是时下的款式吗？”晏柒风神色严肃地说。
　　姜泽刚想翻白眼，却是猛然想起，怪不得他看着哪里不对，方才几人无论是四小姐，还是仆人，衣着都较之现今繁复了些。他隐隐有些明白了晏柒风的意思。
　　“两种可能，第一，这环被施了移换咒，但移换咒只能转移位置，且目的地必须是实地，但看那几人的穿着打扮，倒像是很多年前的款式，移换咒既不可能把人传送到虚境，更不可能传送回过去吧？排除这个可能。第二，”晏柒风适时地停顿了一下，扫了姜泽和罗烆一眼，“须弥芥。”
　　罗烆听见“须弥芥”三字时，目光一凝。
　　姜泽虽修行时间不长，没怎么接触过仙门灵器，胜在书翻了不少，经这么一提，立刻想起《仙门法器集》上有介绍过，修真之人云游在外不便携带太多东西，便有巧匠将易于随身携带的小玩意儿制成须弥芥、无极纳之类的法器用来纳物，这内里乾坤，便看主人喜好布置了。
　　但还真没听说过须弥芥里造了个院子还养人养灵宠的，除非……还纳了个幻境吗？
　　罗烆皱眉道：“问题是，我从没听说过须弥芥还能纳幻境。”
　　“到底能不能，趁眼下这个机会见识一下不就知道了，”晏柒风突然打了个响指站起身，“你们不想知道吗？”
　　姜泽不想知道，但是晏柒风说完带着“你必须想知道”的眼神偏头看了看他，姜泽叹了口气，很给面子地往他这边靠了靠:“我和师兄一起。”
　　罗烆犹豫了一下：“我不关心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只想知道我们怎么出去——”
　　场景就在这个瞬间突然变换了。
　　三人俱是惊了一下，这是什么路数？
　　姜泽赶紧按住了腰间的自然剑，虽然剑招还没学，但带着剑总归安心一点。
　　环顾左右都是人，聚在一起互相寒暄。他们不会已经来到刚才那个赵叔说的本家家宴了吧？
　　他们三个突然出现，这些人好像并没有感到奇怪，或者说，没什么反应。
　　“他们……看不见我们。”罗烆看了看边上几个正在攀谈的人，谨慎地说了句废话。
　　姜泽手腕隐隐作痛，这里这群人看不见他们三个，应该是虚境，方才那个院子不清楚，但那只小焰貂跟他们一样，是活得不能再活的活物。
　　啊对了，那只“宝宝”还背着一张定身符撅着屁股趴在婪尾鸢花丛里，大概得半炷香时间才能解咒。
　　宴会很热闹，众人在熟稔地互相交谈，听了听他们交谈的内容，无外乎互相奉承。
　　“老夫果然没看走眼，青鸿这孩子自小天分高，如今年纪轻轻便修得灵核，还单刀入洞猎了那八奇之一的纯嵘犼做灵宠，真是后生可畏啊！”鹤发老者捋着长须点头赞叹。
　　“是啊，青鸿君珪璋之质，实乃我辈之幸啊！吕公果然虎父无犬子啊哈哈哈！”
　　“哪里哪里，犬子不过运气好而已……”满面红光的中年修士谦虚地连连摆手，眼角眉梢俱是掩不住骄傲之色。
　　哦，看来今日宴会的主角便是这个吕公的儿子青鸿君了。
　　“青鸿君，莫非是那个破云堂的堂主？”罗烆迟疑了一下才开口。
　　“破云堂堂主不是吕破云吗？”晏柒风问。
　　姜泽自然不清楚修仙世家门派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便在一边洗耳恭听。
　　罗烆轻咳一声，不无骄矜地说道：“丹阳吕氏当年是依附于广陵罗氏的一个氏族，在当地也算是望族，我曾听家父提过，吕氏一脉擅刀，当年本家嫡系出了个天资非凡的吕青鸿，倒也风光了一阵子。可惜后来吕氏衰落，世家大族一气连枝，一损俱损，此后吕氏在仙门中便没了声迹，再后来吕青鸿于惊云巅悟道，始创破云刀，自己更名吕破云，之后便广纳门徒成立了破云堂。”
　　看来这个时候还是那破云堂堂主初初崭露头角的时候。姜泽听完这段过往，想到方才听那鹤发老者的意思，这青鸿君年少有成，已经修出灵核，那确实称得上一句天资非凡了。要知道，修出灵核绝非易事，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修出灵核，据他所知，他这个看着十分厉害的师兄也还没有灵核。
　　往厅堂里头看了看，没一个看起来像是“青鸿君”的。
　　晏柒风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姜泽被“咦”得脊背一寒，赶紧顺着晏柒风得目光看过去，发现了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喝茶的四小姐。
　　“是那个四小姐……”
　　“看她左手。”晏柒风说。
　　四小姐换了一身柳黄罗裙，左手托着腮，云袖松松的滑下，露出一截白皙的左腕，和一个似琉璃又似玉的手环。
　　跟他们手上这只一模一样。
　　“我有一点疑问……”晏柒风盯着四小姐，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姜泽听到这个意味深长疯狂暗示“快问我啊快问我”的尾音就头疼，忍不住转头诚恳地对晏柒风说：“不知道。不猜。师兄不妨直说。”
　　晏柒风顿了一下，神神秘秘地说道：“五大门派中破云堂是最晚成立的，崛起至今不过区区二十年，如果这幻境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么少说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丹阳吕氏分家四小姐的手环里竟藏着二十多年前的秘密，且不知为何流落到了百川派，我好像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姜泽懵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开口：“比如，四小姐的魂识附在这个环上，我们三个是被她选中的有缘人，要替她完成生前心愿或者报仇什么的吗？”
　　罗烆嘲讽地笑了一声。
　　“啊，”晏柒风呆了片刻，看着姜泽点点头，“姜泽师弟，写《子夜诡宅异闻录》的那位东海笑笑生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哦。”姜泽扯了扯嘴角，“师兄不是这么想的就好。”
　　要说这宴会，倒也算是其乐融融，宾客尽欢。
　　一位方丈小施障眼法，一池桃花逐流水转眼就化成了一群锦鲤相戏闹，池边生着几颗不知年岁的参天珙桐，枝头盛满了雪白的花儿，像是停了满树的雪鸽。忽有修士伸手招来一只纱囊，轻轻抖开，飞出一群荼白与妃色相间的蝶，翩翩飞向珙桐，在满树雪白如鸽的花间穿梭跃舞，竟奏出泠泠淙淙的曼妙乐声，有心人一眼看出这便是《述异志》里提到过的六律嬉乐蝶，这种蝶翅尖有微不可见的细孔，振翅时可鸣奏出美妙的乐声。数十名舞姬滑入兰台，伴着乐声起舞。
　　门口忽然一阵骚动，几名修士吵吵嚷嚷，似乎在与人纠缠。
　　姜泽三人的位置看不到门口，赶紧绕过水池跑过去，才发现不依不挠纠缠着那几名修士的是个少年，一身黑色斗篷，面上蒙着黑色面纱，看着打扮应该是个异乡人。
　　令人吃惊的是，面纱之上露出的竟是一双罕见的紫瞳。看他黑色的斗篷沾了点尘土，还被撕了一条大口子，一看便知与人动过手脚。
　　这少年面相奇异，已经有不少人挤在门口饶有兴致地看热闹。中间那名修士被缠得烦不胜烦，当下一掌拍向那少年胸口，可能有意无意地用了点劲力，少年直接被拍的摔出了几步远，面纱泅开了一片暗色，想是吐了血。
　　少年左手狠狠地捂着胸，强自按捺却还是忍不住低咳了几声，右手费力地撑地站了起来，一双幽暗的紫瞳始终带着怨毒的光死死盯着那几名修士，看这样子，竟还要上前找打。
　　“看什么！”一名修士不小心对上这少年的目光，被盯得一阵恶寒，忍不住上前猛地伸手又重重推了他几下，直把少年按得跪扑了下去，这才转头对众人解释，“这小……小兄弟实在不讲理，方才我不过失手射伤了他那只兔子的腿，好言好语跟他说了会给钱赔偿，他竟没完没了地跟了我们一路。”
　　“一条腿，”少年忽然开口，口音略显生涩，“我要你一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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